我需要周詳的計畫。我告訴自己,不能太過魯莽或衝動。感情會毀了理性。現在既然決定做了,就該冷靜下來,瞭解一切程序。
父親過世之後,我得到一筆相當可觀的意外死亡保險金,以及來自車禍肇事者的賠償金。就算我想在房價昂貴的台北市區買一棟小公寓,也不需要向銀行借錢,成為貸款奴隸。但我沒有結婚的打算,也很滿意現在租賃的單身套房。高級轎車呢?高價衣飾呢?可惜我對那沒興趣。
我該怎麼運用這筆錢?我坐在沙發上,盯著手中的銀行帳簿,陷入思考。
也許我可以做點有趣的事情。
於是,計畫從這裡開始。
首先我需要一個隱密的地方,像野獸那樣掩藏身上的氣味。人口越少越好,5公里範圍之內最好沒有住家或商家,沒有明顯的人工道路,一般車輛無法到達。如果有遮蔽物,那就再好不過了。
想找到這種地方,其實不難,只是麻煩。方便的網際網路,或是有優良品牌標榜的房仲公司,雖然我能夠從那裡得到相關資訊,但我並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即使是陌生人。於是我透過朋友的管道,洽詢由黑道經營的房仲業者,得知位在南投的深山某處,有一塊私有土地。15坪左右,附貨櫃屋,不附水電。專門販售或租給躲避債主、捲款潛逃的人,可以說是社會敗類的避風港。我想先探探情況再作考慮。
對方給了我一張地圖。我按照地圖上的路線指示,駕車前往該處。沿著翁鬱的山林緩緩爬坡。幾個小時之後,霧氣開始增加,看來我來到海拔相當高的地方。接著,我在一處空地停車。到這裡為止,接下來必須走路才能到達。走進雜草叢生的樹林。路程相當艱困。藤蔓植物或斷木經常會絆到腳。而且難以分辨方位。手裡的指南針與地圖足以決定我的生死。
終於,我看到了貨櫃屋。我竟然將近步行兩個小時。雖然辛苦,但這偏僻的程度正合我意。
貨櫃屋外表漆成鳥屎綠,好幾處早已形成鐵鏽。屋頂鋪有大量的落葉,可能是為了避免雨水製造出金屬聲。即使房仲業者宣稱這裡有15坪大,然而四周長滿植物,並沒有實際上的寬敞。我推開老舊的木框紗門,走進去,點起自行攜帶的油燈。燈光照亮整個空間。有一組破舊的桌椅,散亂的垃圾,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敢奢望這裡有附設舒適宜人的軟皮沙發或是42吋液晶電視。
我決定在這裡待上三天。
白天,我繞一繞這附近,確認附近的地形,順便幫助我熟悉環境。我像個剛報到不久的新職員,在這充滿未知的地方到處闖蕩,希望找到能夠幫助自己生存下去的法則。以這一點來說,叢林和辦公室沒有什麼分別。我在距離小屋(我替貨櫃屋取的小名)西方200公尺左右,找到一條狹窄的水溝。水質乾淨而清涼。看來我不需要特地下山取水。在小屋的東北方50公尺處,有一方難以攀爬的陡峭斜坡。北方700公尺處是懸崖,可以遠眺整座山谷以及位在遠方的村子,高度適合遺棄屍體或自殺。
入夜之後,我待在小屋裡,就著油燈繪製地圖、研擬我的計畫。我有很多時間完成這些事情。由於正值夏季,蚊子數量相當可怕。要命的是,我忘了把驅蟲用具帶來,只好不停抽菸希望能夠得到幫助,但效果不佳。附近被樹林籠罩,加上小屋只有一扇紗門和小窗,難以通風,實在熱到不行。除非我改善這些問題,否則可能會讓自己死於中暑或登革熱。晚上22點左右,我熄掉油燈,縮進睡袋就寢。理所當然睡不好。
就這樣,我度過痛苦的、但也相當充實的三天。我離開小屋,循原路回到我停放車輛的地方。下山之後,我找到那位房仲業者,並且為他帶來一件好消息:「我決定買下那片土地。」對方確認金額數目正確之後,要我在幾張文件上簽名。他把土地權狀之類的東西交給我。現在我成為了那片土地的主人。
我駕車回到公寓。
當我把車子停妥,關上車門,按下電子遙控器,我突然頓在原地。
我很興奮。不,是興奮過頭了。從心底分泌出來的歡樂液體,像空中煙火那樣滲開。我從車窗看到自己不自覺揚起的笑容倒影。那是連我也會害怕的表情,但我同時也享受其中。儘管我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情,恐怕是長年建立在我心中的道德感所斥責的。然而,我無法控制。它掙脫了韁繩。遠遠離去。
就快開始了——我聽見這個聲音。
02
下午18點,我站在與北一女中校門口相隔一條重慶南路的對向人行道上,身體縮在路樹後方,以枝幹與陰影作為保護色。
18點25分左右,穿著綠色制服、黑色百褶裙的少女走出校門口。我立刻尾隨在後。
少女步行20分鐘左右之後,走進一棟補習班大樓。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待命,順便解決晚餐,
晚上21點,補習班課程結束。我來到大樓對面等候。不久,少女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按照慣例,她正朝公車站牌的方向前進,準備回家。我加緊腳步,繞到她的前方,躲入一處巷子。
隨後,一位穿著成功高中的男同學向她搭訕。由於是國中時代的老同學,彼此聊得很愉快。他們在附近的星巴克落座,談著什麼。短暫的敘舊結束之後,男同學離開。
少女繼續出發。但就在這時,她開始產生變化。身體喝醉似的不停搖晃,一手扶著額頭。手中咖啡紙杯摔落在人行步道上,灑成一灘。她試圖抵抗體內的毒素,但沒有用。背靠著施工現場外圍的鐵皮圍牆,少女慢慢滑下,跌坐在地。毫無動靜,似乎進入深邃的睡眠。
我的車子剛好就停在她面前。我走過去,確認少女失去意識,再將她扶起並且放進後座。我打了一通電話給那名房仲業者——熟識之後,我得知他的綽號——阿輝。
「喂?怎麼樣?」他劈頭就問。
「計畫很順利。」我說。「你是怎麼控制那個男學生,讓他在她的咖啡裡下藥?」
「昨天,我綁了他的妹妹。」
「你不怕他報警?」
「只要施一點言語上的威脅,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危險。」
「很有效率而且安全。我欽佩你的作法。」
「欽佩就免了,我只在意你是否按照約定支付費用。」
「當然,這你就別擔心了。」
我們掛上電話。
我找了一台ATM,將說好的金額匯進阿輝的銀行帳戶。這個人很單純,只要付錢,幾乎所有事情都能隱密辦到。看來以後我會經常用到他。我回到車上,拿繩索將少女的手腳綁起,用黑布條蒙住眼睛。我再度發動引擎,上路。
駛上高速公路,在車陣中順遂前進。我相當慶幸收費站的消失、改用eTag電子系統,不用擔心被人發現後座躺著一名被綁起的昏迷少女。車子毫無阻礙地下了南投交流道,經由記憶中的地圖開上山路。
途中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少女醒了。雖然我不知道那名男同學在咖啡裡下的是哪種藥,但我確定藥劑太少。這使我必須一邊開車,一邊隨時注意後照鏡。
少女打算起身,接著發現自己的手腳被綁住了的這個事實。依照晃動的頻率,她應該察覺得到自己正躺在車上。誰的車呢?現在車子開往哪裡?我相信她心中肯定充滿疑惑。她試著發出聲音,朝空氣問了幾個問題。我一律不回應。
她突然大聲叫喊。我趕緊停車,脫下鞋襪,一手緊抓她的臉頰,一手作勢把襪子塞進她的嘴裡。她意識到危機,緊緊閉起嘴唇阻隔異物。我鬆開她。她不再尖叫。我繼續開車。後來,她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行經在半山腰時,我從後照鏡注意到,少女正用臉摩擦沙發表皮,試圖弄開蒙眼的黑布條。我緊急煞車。她摔下座位。我將她扶回沙發上,粗暴地揪住她的衣領,以這動作傳遞「最好安份一點」的訊息。她似乎能夠理解,不斷點頭。我繼續開車。
歷經過剛才那兩次的威脅,少女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並且如同我所希望的,不再做出任何讓我不滿的舉動。這使我能夠更安心開車。
她的學習能力很好,心境管理也不錯。被人用繩子綁起,看不見任何東西,躺在陌生人士的車子裡,居然還能如此冷靜。不過說來諷刺,這也是我選中她的原因。
當然,我是排斥學歷主義的。矛盾的是,當我挑選對象的時候,卻很自然地決定從北一女中的學生之中作出選擇。不可否認那裡的學生頭腦比較好。與一般高中的學生相差甚遠。資質明顯不同。
努力用功讀書的學生,到處都有,不必特地選擇明星學校。但那種學生實在太無趣了。一心想著充實成績,在長輩給予的壓力之下,成為不曉得青春為何物的考試機器。我想找的學生,不僅功課好,課外活動表現也要優越,而且擁有永遠樂觀的態度。唯有具備天生的能力——世人稱為天才——方能一次兼顧如此沈重的負擔。這種人,明星學校為數最多。
所謂聰明,並非單指左腦(邏輯)的開發程度,右腦(創造力)也是相當重要的元素。事實上,台灣人的左腦普遍性發達,但缺少右腦的開墾。這不是真正的聰明。我認為兩項全能才算數。想找到這種學生,恐怕只有明星學校才有。
阿輝已經事先幫我調查過了。他的結論告訴我,現在躺在我身後的少女,正是現今北一女中最優秀的學生——也是我理想中的遊戲對象。
「李思敏,17歲,北一女中二年忠班的學生。這可是資優班哦。」阿輝向我解釋。「參加辯論社。從小開始學習鋼琴和油畫,得過不少獎項。據說國中時代寫過幾篇小說,只在校內傳閱,卻造成人人搶著看的轟動。」
「你是從哪裡得到這些資訊的?」我忍不住問道。
「秘密管道。就算是老闆你,我也不能透露。」
阿輝吸了一口菸,含著煙霧繼續說:「家庭背景單純。父親是Sunday資訊公司的主管,母親則是家庭主婦。底下有一位15歲的妹妹。經濟狀況良好,沒有負債或貸款記錄。值得一提的是,她母親是立法委員的胞妹,所以如果你綁了這名學生,事情可能會鬧很大。」
「無所謂。就算綁的是普通學生,在媒體發達的社會,照樣會鬧開。」
阿輝點點頭。「目前能夠得手的資料,大概就是這些。以後要是有什麼想知道的資訊,儘管打給我。」
「嗯,我會的。」我們握手。
我將車子停在觀光登山口附近的一處無人管理的停車場。我替李思敏腳踝的繩索鬆綁,把她拉出車外。由於必須走一段山路,可能會碰上其他車輛,我幫她罩上一件外套,戴一頂鴨舌帽,掩飾她此刻的不自然感。雖然她應該不會再隨意亂叫,但以防萬一,我還是拿膠帶封住她的嘴。我揹起背包以及她的書包,關上車門。接著,我一手抱住她的肩膀,一手拿著未上膛的手槍口抵住她的側腰,以這姿勢步行前進。
我們走進叢林。因為能見光過少,我只好把手槍插進褲口,從背包拿出手電筒照路。本來就是一條難以行走的小徑,加上李思敏根本看不見,她經常被腳下的東西絆倒。黑色百褶裙和膝蓋早已黏滿灰塵。
行走兩個小時以後,抵達小屋。我們走進屋內。我先點起電燈泡,再將李思敏安置在一塊地毯上。
經過我的改造,小屋已經改頭換面。我以割開的大量紙箱舖成地板。通風口裝上紗窗。角落擺著食物罐頭堆成的小塔,以及飲用水。旁邊有一個放各種工具的收納箱。另外還有捕蚊燈、卡式瓦斯爐、基本廚具、電風扇……需要電能的器具,則透過延長線穿過紗門的縫隙,連接擺在小屋外頭的攜帶式太陽能發電機。
李思敏依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像個架起防禦系統的動物,安靜側躺不動。冷汗,或者是剛才行走兩個鐘頭所造成的熱汗,浸濕她的綠色制服。呼吸有點急促。她正試著平息下來。
我用兩副手銬,將她的手腕與腳踝銬起,取代有點讓人不放心的繩索。這動作使她肌肉繃緊。然後我拿出鐵鍊,繞過兩副手銬的鏈條形成一個圈,再用掛鎖鎖上。這樣一來,她便無法起身站立,更別說是走路。
「這裡是哪裡?」
上完鎖,從李思敏身邊退開時,她突然開口。我沒有回應。我再從收納箱取出一條鐵鍊,繞過她身後的鏈圈,固定在牆面上的鐵環,抹殺她的任何移動身體的可能性。
李思敏發現問題得不到解答,並未繼續接著問。這女孩真的很冷靜。我忍不住在心裡感到佩服。
時間已經超過半夜0點。於是我把一條毯子扔給李思敏之後,關掉電燈,躺上舒適的床墊準備就寢。我突然想起李思敏還未吃晚餐。但稍微考慮過後,還是決定放著不管。只是一餐沒吃罷了,又不會死人。
深沈的黑暗中,我就著柔軟的枕頭放鬆身體。耳邊傳來捕蚊燈的劈啪聲,以及小屋外頭的蟲鳴。
我睡不著。李思敏的啜泣聲使我失眠。但並不是因為同情或是憤怒使然。
我正處於興奮的情緒當中。
不久之前,我做了一件完全悖德的事。將一位高中女生囚禁在這偏僻山區之中的貨櫃屋裡,切斷了她與外界的聯繫,使她的家人擔憂。幾天之後,換成她的同學與師長開始擔憂。再要不了多久,整個社會都會替這位出自明星學校的失蹤少女擔憂。
所有的擔憂,沒錯,全都是我造成的。
過度亢奮,精神好得不得了,我無法闔上眼睛。李思敏隱忍著傷痛與恐懼所發出的可憐啜泣,像是珍貴的養份般滋潤我心中的花園。我不敢置信,自己聽著少女的哭聲,居然如此歡愉。我彷彿可以聽見,全世界都在責難我,把我視為邪惡的壞蛋。但我不在意。反而興奮到不能自已。
現在,她的身體與心靈,以及未來的命運,全在我的手心當中。一想到這裡,身體起了雞皮疙瘩。
03
隔天,鬧鐘鈴聲將我吵醒。準時7點起床。
因為昨晚太累,腦袋不太靈光,我居然忘記行動通訊器材可能會出賣我。儘管這裡位於山區深處,無法使用手機,但我必須神經質般的謹慎,否則後果難以承擔。我先確定自己的手機關機之後,再從仍在沈睡的李思敏的百褶裙口袋裡取出手機。我拔出裡頭的電池與晶片卡,將它們零散地棄置在屋外的草地中。
我順便檢查李思敏的書包。據說有些家長會在孩子的書包裡放置衛星定位儀器。幸好裡頭除了課本、文具與考卷,沒有任何可以向外界發送電波的東西。
心安定下來之後,我作了兩份培根蛋土司作為早餐。雖然食材可以存放在保溫箱裡,用整包冰塊加以冷藏,但大概只能維持幾天的鮮度。在這之後,就只能吃乾糧和罐頭了。
我把一份培根蛋土司放在鐵盤上,連同一鐵盆的白開水,擺在李思敏面前。她還在睡,發出細小的鼾聲,鼻樑旁邊掛著兩條淚痕。完成這動作之後,吃我的早餐。
用完早餐,我走出屋外。今天是個大晴天。我發現附近的枝葉太過茂密,導致攜帶式太陽能發電機沒辦法吸收充足的陽光。我轉頭回到小屋,從收納箱拿出鋸子。我爬到樹上,花了兩個小時將遮擋光線的枝葉全部鋸掉。很幸運地,鋸樹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個鳥窩。我並未經過任何人(或鳥)的同意,擅自取走裡頭的五顆蛋。
時間接近中午,我坐在床上看書。李思敏醒來了。她似乎聞到食物的氣味,試探性用下巴確認那個的存在,思索什麼似地稍微發楞之後,吃了起來。由於手被銬在背後,只能伸出下巴一口一口用牙齒撕咬培根蛋土司,吃相無可奈何的難看。不久,她的臉碰觸到放在旁邊的鐵盆,意識到那是裝水的器皿,將臉伸到裡面吸著喝。
我開始準備午餐。我敲開一顆鳥蛋,可惜早就成長為雛鳥形體。實在有點噁心,只好全部丟棄。轉而從保溫箱拿出蔬菜和肉,切片,加一點大蒜和醬油隨便炒一炒,完成簡單的料理。這個也配土司吃。必須在土司發霉之前全部解決,免得浪費。
照樣把食物放在鐵盤上,擺在李思敏身前。我擔心她不曉得食物的存在,就用手指敲敲鐵盤發出聲響。
「我要上廁所。」她說。
這方面我早有準備。我把鴨子造型的兒童便盆拿過來,放在李思敏的臀部後方。她蹲起身子,以鴨子走路的方式坐上便盆。
「請幫我鬆開手銬,我要脫掉內褲。」
脫內褲可以,但我可不能解放她的手。我不由分說掀開百褶裙,伸手揪住她的內褲褲口。她叫出聲音,夾緊大腿。但即使奮力掙扎,最終內褲還是被我脫下來了。她咬緊牙關,耳根發紅。
為了以後的方便,不如就保持沒穿內褲的狀態吧。我隨手把白色內褲扔在角落。
沒穿內褲的李思敏依然坐在便盆上,無動於衷。
「請暫時離開一下。」她說。
我覺得很麻煩。況且我現在是綁匪,沒有必要尊重她的意思。我繼續吃我的午餐。然而,她發現我不打算離開,膀胱的耐性已經瀕臨極限,只好當著我的面開始排尿。尿液灑在塑膠盆上的聲音,以及那股刺鼻的騷味,完全破壞我的用餐興致。結果我還是決定帶著午餐走出小屋。
等到我解決午餐,走進小屋,看見李思敏正在吃她的午餐。旁邊就擺著裝有尿液的便盆,真虧她吃得下去。也許是想到,食物的供給全在我的操控當中——這樣的恐懼使她產生「必須好好吃飯」的念頭。
我將便盆拿到屋外倒掉,隨後繼續看我的書。
李思敏很安靜,跟想像中的受囚者完全不一樣。鎮定而穩重,彷彿意識不到危機。但我很確定她明白自己的處境。她展現出高度智慧的風範。以性命為前提之下,將「聽從綁匪的命令」視為第一優先。她相信自己能得救,只是時間的問題。
我很慶幸當初挑中李思敏。我喜歡安靜,討厭吵鬧。也喜歡以現在的情況,仔細觀察一個人的行為,同時猜測對方正在想什麼。這是屬於個人的樂趣。而帶給我樂趣的對象,就是李思敏。到目前為止,我很滿意她的表現,甚至想學教師那樣摸摸她的頭,以示嘉許。
除了偶爾挪動身體變化姿勢,李思敏只會在想上廁所的時候提出要求,其餘時間都在發呆,或者可能陷入思考。我則始終保持沉默,閱讀手中的小說。
接近下午17點時,趁還沒天黑,我把餐盤、廚具和便盆帶到小水溝那裡清洗乾淨。途中,我聽見各式各樣的鳥類鳴唱,忍不住享受其中。等我洗完所有的東西,回到小屋,李思敏依然毫無動靜。很好。
晚餐,我煮了簡單的魚肉料理,同樣搭配土司。李思敏照樣以狗兒般的方式進食。可能是一整天都沒有活動的關係,她似乎沒什麼食慾,吃東西的樣子顯得有點勉強,但還是全部吃光,不留下任何殘餘。裝水的鐵盆空了,我順便倒入半盆飲用水。
就著燈光,我繼續閱讀。這是目前我唯一可以做的嗜好。其實我想跟李思敏說說話,不過時機未到。事實上,我也不清楚那時機什麼時候來臨。這是心中的鈴聲響起時,才能確定的事。
「請問,我可以說話嗎?」李思敏開口。
我沉默。
「我很想說話。其實我是一個很聒噪的女生,平常老是跟同學們聊得很瘋。一直安靜不說話,有點痛苦。要是你不喜歡我說話,請讓我知道。但我希望你准許我說話。當作是聽一個高中女生的自言自語也好。」
她看我沒有出聲,問了一句:「我可以說話吧?如果你沒有意見,那我說囉?」
其實我也想聽聽她打算說什麼。我沒有任何表示,當作是默許。
「從昨天開始,我一直在思考,我被綁架的原因究竟是什麼?首先,我的家庭很普通,經濟狀況也不是特別好。所以應該不是為了贖金吧?還有,你似乎並沒有想性侵我的意思。如果是為了報復我爸媽,這也說不通。我的家庭那麼單純。從前天晚上開始,你只是把我帶來這裡,給我吃的喝的,也並未對我施以任何暴力舉動。到底為什麼會遭到你的綁架呢?我完全想不通。」
她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
「接下來我想說的話,沒有任何惡意,請你不要生氣——我是從新聞看見的。聽說有一種人,由於過度愛戀某位對象,甚至會瘋狂到做出傷害對方的行為。沒錯,我知道這個揣測很臭屁,而且把自己說的好像很漂亮、很受男生歡迎似的。但從機率來說,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不過如果真是這樣,你的表現又太過消極。換作是我,早就忍不住撲過去了!」
她一個人笑了起來。
「對了,你的廚藝很不錯哦。大概是眼睛被蒙住的關係,味覺比平常更靈敏。你做的菜非常好吃,我很喜歡。你該不會是哪家高級餐廳的廚師吧?哈哈……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稱讚你的料理而已。」
我確實上過幾堂烹飪課。但我不需要回應她。即使心裡有點高興。
「這裡是山區,對吧?小時候,我們一家人經常往山上跑。因為爸爸是個鳥類攝影迷,我也學到不少鳥類知識。我聽得出來,這附近的鳥叫聲,跟平地的不同,比較迷人。我可以辨認出青背山雀和畫眉鳥,還有竹雞。竹雞很特別哦!會發出雞狗乖、雞狗乖的叫聲。」
她似乎真的憋太久了,一開口說話就停不下來。
「話說回來,你今天早上在附近鋸樹,對吧?我當然沒有看見,是聽到鋸木頭的聲音,我才這麼猜測的。我第一次覺得耳朵比眼睛來得好用。如果有遮蔽物擋住視線,眼睛就無法發揮功用,耳朵反而看得更清楚。為什麼要鋸樹呢?當時我試著解開這個疑問,順便打發時間。突然我想到,也許你認為這附近需要陽光的照耀。加上我聽過你打開電燈的聲音,我猜想,大概是為了太陽能發電機之類的機器,才會需要陽光吧?不過那種東西不是很重嗎?通往這裡的路,明明那麼難走,而且相當偏僻。總不可能把那麼重的機器搬進深山裡吧?或者,其實你能夠拼裝出一台太陽能發電機?嗯……好像不太可能。」
儘管不完全正確,能夠推理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錯了。或許是人生經驗不足,她並不曉得攜帶式太陽能發電機,在世上這是存在的。
「雖然有點任性,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聽音樂。否則一整天保持同樣的姿勢,什麼事都不能做,實在太無聊了。不過既然這裡位在山區,應該沒辦法聽廣播節目吧?」李思敏嘆了一口氣。「好吧,聽聽鳥兒的歌聲也好。長年住在台北,而且隨著年齡的成長,我們家出門旅遊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因為爸媽考量到我的課業。他們不懂,其實我很想擁抱大自然,多多見識那些雖然不夠聰明、仍然相當努力活下去的動物,還有各種漂亮的植物。可別看我穿著北一女的制服,就認定我是個徹底的書呆子哦!念書只是其次,我認為人生最有趣的地方,在課本上是找不到的。你覺得呢?」
我同意她的說法,不過依然保持沉默。
「你似乎不願意跟我說話。沒關係,你有你的顧忌,我可以理解。只是,我想要拜託你一件事——能夠製造一點聲音,讓我知道你在那裡嗎?咳嗽也好,拍拍手也好。我需要感知屬於人的存在。一點點也好。眼前完全黑暗,又聽不到說話聲,總覺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是很寂寞的感覺。」
本來在時機未到之前,我不打算跟李思敏有任何互動或接觸,不過,考慮到她的心理狀態,加上她的表現良好,或許我應該給予一點善意的禮物。於是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輕拍她的頭頂。她先是嚇了一跳震起肩膀,隨後立刻意識到我的好意,揚起純真的笑容。
「謝謝你。」
身為綁匪,卻被受囚者道謝。我的心情相當複雜。
熄燈就寢之後,並未聽見李思敏的哭聲。可能對於自身的立場已經習慣了。不過沒能受到哭聲的鼓舞,使我像昨晚一樣亢奮,倒是有點扼腕。
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想像李思敏的校園生活。穿著北一女中的制服,愉快地與朋友聊天,與師長打交道,在社團活動中享受充實的青春。由於周遭全是女孩子,講起話來大剌剌的,製造出許多笑聲。依照她的長相,說不定曾經被學妹或校外男生告白過,甚至談起青澀的小戀愛。所有的現在式,都會在李思敏的未來,變成令人難以忘捨的美好回憶。
只不過,現在她正面臨一場由我策劃的意外。連同歡樂的校園生活,一起遭到綁架。
也許,我所做的一切,將會改變李思敏的未來,直到永遠。
04
人類是一種很有趣的生物——自從某一任女友因為我的關係而自殺未遂之後,我開始這麼認為。
囚禁的日子已經超過兩個星期。雙眼技術性失明,手腳無法自由活動,必須拋棄自尊以狗兒的姿勢吃飯,長時間遭受這些不人道的對待,就算因此發瘋也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李思敏這女孩總是能夠使我驚喜。
儘管成為黑暗的居民,遭到某人的監控,不過自從第一天晚上過後,我再也沒有聽過李思敏的哭聲。白天,除了吃飯和上廁所,她會保持那安靜的狀態,幻化為這座小屋的裝置藝術。晚上,她試圖與我對話,雖然根本得不到回應,但因為感覺得到我的存在,能夠從說話——這種群體行為之中獲取慰藉。
她完全不害怕。明明看起來是那樣的可憐,卻還是笑得出來,彷彿能夠接受這異於日常的不幸。她的心境實在太堅強了。我已經無法細數這是第幾次對她感到欽佩。
我想,之所以能夠在困境當中,以樂觀的態度面對,在於這個女孩,本質上就是一個快樂的人。多麼讓人羨慕的性格啊。擁有如泉水般自然泌出的快樂,無論遇到什麼樣的難題,都能樂觀判斷。即使沮喪,也能立刻爬起來。這樣的人,勢必可以達到所有希望的成就,完成任何夢想。
矛盾的是,這女孩很幸運,也相當遺憾。
能夠生長在那樣的家庭,培育出這樣的性格,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來,都是非常幸運的。不過很遺憾,現在這女孩落入我的手裡,而且可能會因為這次的意外,失去降臨於她的幸運。
總之,李思敏到底會變成什麼樣的人,那終究是未來的事情。不是我應該關注的。現在,我只需要關注現在。
選在霧氣未散的早晨,我離開小屋,駕車朝山腳行駛,來到約好的地點——村子裡的便利商店前耐心等候。當我準備點起第二根菸,阿輝的那輛銀色轎車來了。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三分鐘。我喜歡他的準時。
阿輝走下車,將一個紙袋交給我。「東西全在裡面。」
我把事先從便利商店提款機領出的鈔票遞給他。他簡單數了一下,便把錢塞進口袋。
「你那邊情形如何?」
「還不錯。那個女孩子很安份,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這讓我很輕鬆。以野馬來比喻的話,也就是沒有馴服的價值。」
「嗯,那就好。不過老實說,我最近開始擔心錯誤的發生。你知道的,我們站在同一條船上。如果這件事情被什麼人知道,那可不是金錢就能夠解決的麻煩。每次打開電視,看著新聞節目播報李思敏遭到綁架的消息,煩惱又會沒來由地跑出來。所以麻煩你——不,應該說拜託你,千萬要好好處理,凡事謹慎一點。要是到時候出錯,我會立刻逃走,把你拋在腦後的。」
「換作你被捉到,我也會這麼做。」
阿輝笑了一下,垂頭盯著自己的皮鞋。
「以後需要什麼東西,隨時找我。」
「當然。但如果願意給一點折扣,我會更樂意找你。」
「一分錢一分貨啦。看在長期合作的份上,這價錢已經很合理了。」阿輝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
道別之後,阿輝的銀色轎車駛向山腳,我則往山上開。
回到小屋。李思敏依然側躺在地毯上。並沒有睡著,只是像往常一樣發呆。
我一直很納悶,這女孩為什麼從未想過逃跑?雖然我很信任手銬和鐵鍊的牢固,除非用鑰匙開鎖,或是拿尖銳的工具切斷,否則不可能輕易掙脫。只是再怎麼說,每個人都擁有的生物本能,至少應該會驅使李思敏做出嘗試逃走的抵抗——即使徒勞無功。明明有許多機會可以嘗試。比方說,我把廚具和便盆拿到小水溝那裡清洗的時候,或者有事需要下山處理的時候。但每次我回到小屋,李思敏所呈現的模樣,使我感覺不出來她曾經試圖掙脫囚具,彷彿為期兩週的囚禁生活,她並不覺得困擾,繼續待在這裡也沒關係。
在李思敏面前,我還未開口說過一句話,而且時機未到,所以無法透過溝通,挖出她的想法。她的冷靜與消極,使我好奇,同時也在心中形成疙瘩。
晚上時分,我把電池將進i-pod背殼。裡面全是古典樂,尤其鋼琴曲居多。調成自動播放模式之後,我把耳機塞入李思敏耳朵裡。每次做出突如其來的舉動,她都會嚇一跳。看來無論經歷過多少次,對於在黑暗之中突然被人碰觸這件事,始終無法習慣。不過下一秒意會到我的行為動機之後,李思敏又重新放鬆繃緊的肩膀。
「原來你還記得啊。」李思敏笑著說:「謝謝你答應我的請求。」
說完,她便安靜下來,沈醉於音樂世界中。我則靠著鐵皮牆面看起自己的書。
其實李思敏說過什麼、要求過什麼,我大可不必在意。反正所有的選擇權在於我,即使把她的衣物扒光,或是拍攝她的裸照,她的意見也永遠無法對我造成影響。只不過,折磨受囚者的生理與心靈,並非我想做的。我甚至認為那種對待方式相當膚淺,光是為了滿足個人的慾望,一點也不有趣。
當然,一個漂亮年輕的少女,就躺在兩公尺外的地毯上,能夠任我宰割,想怎麼做就怎麼做,這件事實使我相當享受。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有時我會仔細品味這奢侈的一瞬間,從中得到毒品般的快感。但我從未動手。這跟性向或道德心無關,只是不想糟蹋眼前這尊純潔的雕像罷了。藝術品不該沾上手汗,以視線撫摸才是正確的玩法。
山中的夜晚,氣溫稍微降低,正好是涼爽的程度。電風扇轉動頭部。捕蚊燈不時發出劈啪聲。垂在天花板上的電燈附近有飛蟲環繞。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前進,手中的書本也一頁一頁翻著。綁匪與受囚者,小說與音樂。沒有機械屬性的雜音干擾。太過和平了。像是一幅超現實畫作。此刻的景象如果被什麼人看到,視覺上恐怕很難理解吧。
但,這就是我們的相處。
至於會持續到什麼時候——這也是我所好奇的。
某天下午,剛吃過午餐的我們各別做著自己的事。與平常沒有什麼不同。四周圍繞著悅耳的鳥鳴,陽光照熱這座鐵皮小屋,電風扇努力替我們降溫。李思敏躺在地毯上發呆,我則在研讀她的相關資料。
我不曉得阿輝是如何得手的,但不得不說,這個人真有一套。包括李思敏的成績、交友情況、針對李思敏個人的精神分析報告、平日行程、父親所屬公司的各項數據、母親的親友一覽表,其中甚至混有一張李思敏的小學作文。這些資料能夠幫助我更加認識李思敏這位少女。成為最瞭解李思敏的人,僅次於她自己,這是我目前的功課。
但我畢竟不是心理學科系畢業的,比起真正的專家,我需要更多的研究時間。即使這非常困難,我還是有信心辦到。
天氣越來越熱。正值午後——最讓人昏昏欲睡的時刻。我漸漸無法集中注意力,文字開始糊成一團。雖然想繼續閱讀,但我恐怕已經到達極限。睡意鑽入我的毛細孔,使我的血液減緩流速。我終於支撐不住,放下手中的資料,我躺上床鋪小睡。
當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我驚覺晚餐還沒處理,來不及在太陽下山之前,把廚具和便盆拿到水溝邊清洗。今天就拿罐頭食物填填肚子吧。
這時,我突然陷入恐慌之中。從未經驗過的恐慌。
思考能力頓時消失無蹤。靈魂彷彿被人抽去,只剩下空殼。在這個瞬間,我發現自己是多麼的愚蠢。以前那個謹慎的自己到哪裡去了?不,這不是我的錯。而是愜意的日常使我鬆懈。而這份愜意並非自然產生,而是人為的刻意操作。隱隱約約地,在看不見的地方匍匐前進,順利進行。
李思敏不見了。
手銬與鐵鍊像被人遺棄似地放置在地毯上,旁邊的掛鎖全都插有鑰匙。一直以來,我所習慣的光景遭到毀滅——在那裡,沒有李思敏被囚禁的身影。
我從背包拿出手槍,奔出小屋。
時機到了。
05
【李思敏】
十九天前——每次蟲鳴響起就代表入夜,我就會拔起一根地毯的毛線,用這方法來計算日子——當時我從補習班走出來,遇到我的國中同學正宏,稍微敘舊一下。但就在前往公車站牌的途中,我突然覺得想睡,於是失去意識。當我醒來,手腳已經被人綁住,眼睛被人蒙上布條,我躺在那個人的車上。
我不知道那個人在想什麼。他從未說過一句話,彷彿天生啞巴。他給我吃喝,讓我不致於躺在自己的大小便上,除了行動遭到限制,大體來說,他只是在照顧我。不是為了金錢,不是為了肉體。到底為了什麼,我必須被他綁架不可?這個問題足足環繞在我的腦袋裡十九天,儘管大腦不停地運轉,我卻找不到任何答案。如果這能像考試一樣簡單就好了。
在囚禁的過程中,我只知道,正宏被他收買或脅迫,在我的咖啡裡下藥。還有,這裡是深山。他會用卡式瓦斯爐煮飯。沒有冰箱。他總是在讀書。這些都是依靠聽覺得到的線索。
既然他不願意將綁架我的理由告訴我,我想,無論自己多說什麼,也是沒有用的。要是貪婪於金錢或肉體,也許我還能談談條件。但那個人卻不願意說話,而且總覺得他想從我這裡得到金錢與肉體之外的東西。那究竟是什麼,我不曉得。
從他始終沒有採取行動來看,我確定能夠保住自己的性命或貞操,雖然繼續待在這裡,似乎也不會怎麼樣。至少他讓我滿足生理上的基本需求。但是我很害怕。並不是害怕於遭到綁架這件事情本身,而是,那個人究竟打算對我做什麼,我根本無從預測。於是,我決定逃走。從那個人的手中逃出去,重新獲得自由。
這並不簡單。首先,我的手腳被手銬銬住。另外還有兩條鐵鍊限制了我的活動範圍。不過以另一種意義來說,同時這也是簡單的。只要擺脫這些枷鎖,就有相當高的機率逃脫成功。
慢慢來。一定要慢慢來。不能被發現。保持冷靜。
自第五天,我便開始為逃脫計畫作準備。
每當出現紗門關上的聲音,確定那個人離開屋子之後,我就將一大口水含入嘴巴,吐在地毯上。接著挪動身體,使手銬的鏈條擱在含水的地方。在水氣慢慢侵蝕鏈條之間,我不停用指甲刮除手銬鏈條上的防繡塗料。如果水份蒸發完畢,就再把水吐到地毯上。當那個人回到屋子,我則裝出安份的假態。事實上,我的指甲正頻繁地刮著鏈條。
不曉得為什麼,他從未想過檢查手銬是否出現異狀。要不是他過度信任這個鐵製用品,就是過度信任我。
只要聽見翻書的聲音,我就會保持沉默,避免任何噪音影響他的閱讀品質。不過到了晚上,蟲鳴開始響起時,就裝作不堪寂寞的樣子,對他說話。這對高中女生還說相當容易,尤其擁有聒噪的朋友,可以像機關槍那樣不斷說話,並且找出各種話題。為了讓他相信我真的很想說話,我所講的內容全部發自內心,沒有謊言。雖然他從未出聲,但我敢肯定,他全都聽進去了。於是在這一方說話、一方聆聽的狀態下,產生一種幾乎可以說是信任的默契。
熄燈之後,等到他真正入眠發出鼾聲,我再繼續進行同樣的吐水、刮鏈條的動作。
第十三天,鏈條已經鏽蝕到摸起來很粗糙的程度。他一大早就出門了。經過時間的摧殘,蒙住眼睛的布條早就有點鬆開。趁這個機會,我用頭去摩擦地毯,成功掀開布條,露出一隻眼睛。
起初眼睛還不能適應光線,直到我終於回到光明,看清周遭時,我忍不住流下眼淚。但我不能哭太久,必須在那個人回來之前熟悉環境。這是一個貨櫃屋或鐵皮屋,放有各種雜物。我的書包和內褲被扔在角落。我回頭看著鐵鍊,研究它們的構造。
我用牙齒翻開地毯,尋找可能派上用場的工具。在一片壓扁的紙箱底下,我找到一根生鏽的鐵釘。太好了,這絕對可以幫助我解開手銬。我將它藏在襪子裡。現在還不能離開。光線會暴露我的行蹤。
我決定繼續裝乖,再待上幾天,找個絕佳的機會逃脫。為了把握那絕佳的機會,我把布條咬破一個小洞——大概只有針頭大小,這樣我便能看見機會的來臨。從外面看來,這個黑色布條上的小洞,在黑色眼珠的遮蓋下,很難被發現。雖然只是我樂觀的猜想。
如我所料,那個人回來之後,並沒有發現黑色布條的異狀,以及襪子裡頭突出的東西。
透過小洞,我看見他的長相了。眼睛有點混濁,睫毛長長的。鼻形立體。留著露出耳朵的短髮。年齡大約三十歲左右。以我個人的眼光來說,算是帥氣的,只是略嫌頹廢。身穿黑色無袖上衣和紅色海灘褲。
他經常一邊抽菸一邊看書。照這個樣子看來,只是一名有點帥的普通男性。但這個人確實就是綁架我、囚禁我、把我的內褲脫掉還看了我的下體、目睹我的排泄過程、害我遠離和平日常生活的兇手。想到這裡,一股仇恨將我包圍。我想趕快逃脫,把警察帶來這裡,用手指著他的臉:「這個人綁架我!」讓他受到法律制裁,跟我一樣被關在陰暗的地方,失去自由。不過每天晚上,我還是以平常的態度,像個平凡的女高中生那樣對他說話。
我必須冷靜。最好能像植物那樣冷靜。
終於,機會來了。
他讀著手中的影印紙,隨後越來越睏,就這麼毫無防備地躺在床鋪上睡覺。我從書裡讀過,睡眠也有階段之分。如果只進入淺眠地帶,就算是細小的聲音,也有可能醒來。但那個人已經發出鼾聲,進入舒服的深眠地帶了。
我立刻從襪子抽出那根釘子。透過心中的眼睛,我準確地將釘子伸進手銬的鏈條縫隙之間。以前在驚悚小說讀過,鐵鍊雖然耐得住拉力,面對扭力卻毫無抵抗之力。何況在水氣長時間的腐蝕下,鏈條早已脆弱得不堪一擊。我開始扭轉釘子,果然輕而易舉就把手銬鏈條扭斷。我的手腳終於能夠自由行動。
我放輕腳步,同時注意影子是否映到他的臉上。他突然翻身,我嚇了一跳,但眼睛依然閉著。我繼續前進。輕輕拉開紗門,再輕輕放回去。我彷彿化身為空氣,寂靜無聲地離開。
等我走到距離貨櫃屋100公尺左右的地方,我才開始狂奔。
快逃,快逃。
太陽就快下山了,周遭漸漸被染上黑色,能見度越來越差。森林經常伸出它的腳,像小男生惡作劇那樣將我絆倒。可是無論跌倒多少次,我知道我不能停下來。腳步必須保持前進。快逃。與那個人離得遠遠的。我不清楚自己正往哪個方位跑,但我相信只要繼續跑下去,我一定能遇到救贖。
離那個貨櫃屋越遠,心中的希望就膨脹得越大。接著,父母和朋友的臉在我眼前浮現。我好想念他們。現在我正接近他們。
沒錯,我逃出來了,我真的逃出來了。
但就在我開心得想要大聲笑出來時,我再度摔跤。
這一次跟之前的不同。並非石頭或斷木將我絆倒,而是冷冰冰的鐵器。
絆足陷阱的鐵箍夾住我的小腿。我必須咬緊牙關,才不會因為劇痛而叫出聲音。我簡直就像踩進捕鼠器的老鼠。但我跟老鼠不同的地方,在於手的靈巧,以及如何逃脫的智慧。
可能是太久沒有使用手,我無法拉開鐵箍,於是我找了一根粗樹枝,塞入鐵箍之間,再用力壓下去把鐵箍撐開。我的小腿伸出陷阱。被夾到的部份皮膚變成紫色的,脛骨可能裂開了。我起身試著走路。很痛,而且讓我的速度變慢,不過至少還可以行動。我繼續前進。
步行大約一個小時,我感覺全身力氣已經消耗殆盡。在囚禁的過程中,不光是身體的靈活度降低,就連體力也比以前差很多。偏偏我不能停下腳步,從容地坐下來喝口水(附近也沒有那種東西)。
已經看不見任何光線了。我走在完全的黑暗之中,蟲鳴和夜行性動物的聲響在我的四周徘徊。汗水浸濕我的衣服和裙子,成為多餘的重量,讓我走得更辛苦。面對這樣的困境,我感覺自己被世界遺忘。但我深信父母和朋友,正待在原來的地方,等待我的歸返。當我回到那裡,我要緊緊擁抱他們,感受他們的體溫,發誓再也不離開。
突然地,小腿出現強烈的麻痺感,使我支撐不住,跪倒在落葉地上。手掌變得髒兮兮的。頭髮因為油漬與汗水黏在臉頰上。我決定了,等我下山,所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找個地方痛快洗個澡——在報警之後。
麻痺感退去之後,我繼續前進。
這時,我聽見惡魔的腳步聲。
那個以極快的速度奔跑在落葉上。
快逃,快逃。
恐懼使我的步伐加快,本能地朝聲音的相反方向行進。
忍耐了十九天,我不想再被關在那裡了。我要回去,回到熟悉的城市,以及熟悉的家。我想聽到朋友們的吵鬧說話聲。我想知道,佩琦後來有沒有答應那個三年級外校學生的告白。小娟又會聊起什麼蠢事,惹我們一群人大笑。她們就在那裡。在前方。我不要後退。我已經受不了黑暗了。
一股沈重的重量從背部襲來,將我壓倒在地。
爸、媽、佩琦、小娟。他們的臉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我不停地掙扎,試著反手攻擊他。但一點用也沒有。我立刻遭到壓制。我大聲咆嘯,希望有人聽見。整座森林迴盪著我的求救聲,卻沒有任何回音。
喀喳。那是某種機關打開了的聲音。
後腦杓多出冰冷的觸感。
「現在就跟我回去,或者死在這裡。自己選一個。」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說話聲。就像惡魔的呢喃,將我心中最重要的東西徹底吞噬。
我知道自己的眼淚毫無價值,無法引起同情。
但它還是流下來了。
06
李思敏的小腿受傷了,雖然不致於骨折,但還是會痛,同時拖累了我們的行進速度,成為蚊子軍團眼中的慢吞吞大餐。她仍然在抽泣,不時用手抹掉眼淚和鼻水。我摟著她的肩膀,支撐她不穩的步履,順便防止她突然逃走。
當我們抵達小屋,已經接近晚上21點。
剛走進小屋,我立刻將李思敏推倒在地,順勢壓到她身上。她感覺到危機的來臨,緊緊抱住頭,懇求意味濃厚地哭喊「不要」。我伸手用力揪住她其中一邊的臀部,這讓她倒抽一口氣。
「聽好,我並不覺得生氣。或者應該說,妳能夠在這種艱困的情況下逃走,我反而覺得高興。先是顯露出毫不反抗的姿態,卸下我的警戒心之後,再一口氣掙脫手銬和鐵鍊。妳的勇敢我很滿意。」
李思敏的身體顫抖,從喉嚨發出乾涸的嗚咽。
「但是既然妳逃脫失敗,很不幸地,按照我的遊戲規則,必須接受處罰。」說到這裡,我加重力道揉搓她的臀部。「我並不反對妳再次逃走,但是如果又失敗,下一次我會做得更過分。為了妳的貞操著想,最好制定出更聰明的計畫,並且在行動之前多加考慮。」
我從她身上退開。她屈腿坐起身來,滿臉的恐懼與可憐。
「去那邊坐好,不准超出地毯。」
她沒有說什麼,只是遵從我的命令,縮著膝蓋坐在地毯上。
晚餐還沒吃,加上剛才的劇烈運動,胃袋像洩氣的氣球那樣乾扁。我從保溫箱裡拿出泡麵和雞蛋,用卡式瓦斯爐快速煮過。我把其中一碗泡麵交給李思敏。她吸吸鼻子,安份地吃了起來。
我一邊吃麵,一邊煩惱該怎麼處置她。手銬被她弄壞了,沒辦法使用。如果用鐵鍊直接捆住她的手腳,恐怕會造成血液流通不順,到時候搞到截肢的程度就麻煩了。繩索又太容易掙脫。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個……」李思敏突然發聲。「你叫什麼名字?」
「我怎麼可能告訴妳。」
「可是我不知道該對你使用什麼稱呼。」
我吞下嘴裡的麵。
「妳喜歡怎麼叫就怎麼叫。」
「那麼……綁匪先生——」
「不行,換一個。」即使這是事實,但這個稱呼完全讓人高興不起來。
明明是你說喜歡怎麼叫就怎麼叫的——她現在一定在心裡抱怨。被我打回票之後,她板起臉,開始尋思對我的稱呼。
這時,屋外傳來貓頭鷹的咕咕叫聲。
「貓頭鷹先生,可以嗎?」
「不行。」
「不然,梟先生?」
「嗯,這個可以。」
「那麼,梟先生——」她垂下拿筷子的手,面帶嚴肅地看著我。「我想知道,森林明明這麼大,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照理說,身為綁匪的我不應該回答這個問題,以避免讓她得到太多線索。但是無論怎麼判斷,我的確擁有絕對的主導權。以足球比賽來比喻的話,就是巴西與梵蒂岡之間的不公平勝負。要是不稍微放水,這場遊戲就太無趣了。
「因為妳觸動了陷阱。」我開始解釋。「我在樹幹之間綁上釣魚線,差不多是小腿的高度,以貨櫃屋為圓心圍成環狀。樹上掛著油漆桶,底部被我鑽了一個小孔,只要勾到釣魚線,蓋住小孔的錫箔紙就會被撕掉,接著流出裡頭的油漆,將樹幹染色。不過這只能顯示妳逃逸的大概方向。關鍵在於妳踩中的捕獸夾。」
我停頓一下,繼續說:「每個捕獸夾全都連著通往貨櫃屋方向的釣魚線,我在上面掛滿鈴鐺,每二十公尺一顆。接下來,我只要依循鈴聲和釣魚線的方向,就能找到妳——雖然不能找出絕對位置,至少機率提高。」
李思敏微微張開嘴唇,似乎不可置信。
「可是,我不一定會踩到捕獸夾吧?」
「捕獸夾的擺放位置,被我設計成絕對會踩到的陣形。除非像我一樣熟記,或者得到哪個神明的庇佑,否則根本無法避開。」
她垂下腦袋,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我也有問題。妳是如何逃走的?」
本來她不敢回答,於是我多補一句「麻煩妳對我坦白,我絕對不會生氣或怎麼樣」,她才開始講起逃脫計畫的內容。我非常震驚。雖然手法簡單,不過以一名高中生而言,已經足夠讓我佩服了。我像個小孩子一樣入迷地聆聽她的說明,同時再次慶幸,當初選的是李思敏。
等我們用完晚餐,是該就寢的時間了。
沒有手銬,繩索又讓人不放心,防止李思敏再度逃走這件事,讓我非常煩惱。最後我只能選擇替代方案——將鐵鍊繞過我和李思敏的頸部,用掛鎖鎖起來。由於鐵鍊會卡到下巴和肩膀,除非把鎖打開,否則這個狀態會持續一輩子。另外,為了防止被她順勢勒死,睡覺的時候採取她背向我、我面向她的側躺姿勢,這樣一來,鐵鍊頂多只能勒住我的後頸。我們不可避免地緊緊貼著彼此的身體,像是一對恩愛的情侶。
李思敏的頭髮不斷沾上我的臉。她像雞母蟲那樣縮成一團,似乎害怕於我離她這麼近。我盡量不碰到她,但是這比想像的更加困難。光是稍微挪動,就會貼到她的背部或臀部,害她不時嚇得震起身體。
兩人的體溫,加上鐵鍊的不適感,使我難以入睡。李思敏也是。夜晚的蟲子鳴唱著,偶爾摻入貓頭鷹的合奏。若不是我們之間的關係複雜又尷尬,此刻應該可以算是浪漫的情境。
「梟先生。」
李思敏突然開口。我感覺得到她的聲帶震動。
「你究竟為什麼要綁架我?」
我裝作已經睡著,沒有回答。她並未繼續發問。
隔天,是個晴朗的天氣。我很高興。因為陽光可以提供能源給太陽能發電機。
小屋附近的雜草又長高了。飲用水即將消耗完畢。除草以及補水的工作,我打算花一個早上完成。為了維護生活的基本需求與品質,總是需要處理各種雜事。沒辦法聘請工人,自來水公司的管路也不可能通到這個連戶籍都沒有的地方,凡事必須自行打理。
不能再使用手銬了,也就是說,李思敏得到了某種意義上的自由。我還有工作要做,不可能讓她獨自留在小屋。所以我只好帶著李思敏一起工作。
「聽好,不准隨便亂跑,不准離開我的視線範圍,不准亂撿石頭或木頭……」
「為什麼不能撿石頭或木頭?」
「因為妳能夠拿那些東西把我打昏或怎麼樣。」
「放心,我不會。」
「等一下我們帶著這些容器過去那邊裝水的時候,妳必須像影子一樣緊緊跟在我後面,同時抓住我的衣服,讓我意識到妳的存在。除非妳想踩到捕獸夾。」
「知道了。」
「還有,山區很危險,尤其是蛇,要隨時注意自己的腳邊。如果聽到嗡嗡聲,代表附近有蜂巢,就算那聽起來很可怕,也絕對不可以驚慌得叫出聲音,安靜離開就行了。另外,有件事必須讓妳知道——從這裡送到醫院大概需要三個多鐘頭,如果被那些危險的動物攻擊,死亡是必然的結果。何況我也不打算送妳就醫,好讓我的惡行被揭發。所以為了保住妳自己的命,絕對不能掉以輕心,知道了嗎?」
「知道了。」
從李思敏的表情看來,她已經被我的行前宣導弄得失去耐性。但是沒辦法。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花這麼多精神講解這些。
山區畢竟不像都市那麼安全。住在這裡的三個禮拜,我已經碰過兩次差點被蛇咬的情況。李思敏長期被我關在安全的小屋裡,相較於我的經驗和知識,仍然只能算是誤闖森林的小女孩。明白山區的危險性,以及應該如何避免危險,這種程度的觀念對菜鳥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用指南針找出方位之後,我們朝西邊出發。李思敏的走路姿勢沒有異狀,看來昨晚受傷的部位並無大礙,只是單純的瘀傷。她一手揪著我的衣擺,如我希望的緊緊跟在我身後。她的心情不錯,不斷東張西望,嘴角始終上揚,甚至開始哼歌。看來將近二十天的囚禁生活把她悶壞了。
「梟先生,你今年幾歲?」
「知道這個要幹嘛?」
「我認為,人跟人之間的交談,年紀是必須考量的要素之一。比方說,跟老伯伯講話的時候,絕對不會聊到今年夏季最流行的時尚服飾。換成跟小孩子講話,就自然不會提到政治話題。」
「說的也是。但我還是不想把我的年齡告訴妳。」
「為什麼?」
「如果哪天真的被妳逃走,不只能夠幫助警方畫出我的肖像,要是再加上年齡的情報,就會增加我被逮捕的機率。」
「反正你都已經綁架我了,為什麼要擔心這個?如果你有信心囚禁我一輩子,根本不需要煩惱被逮捕的機率吧?還是說,其實你已經認定總有一天會東窗事發?」
「正因為綁架屬於重罪,我必須小心謹慎,即使機率很低,任何事情都不可以粗心大意。」
「可是我昨晚差點就逃走了呢。」
我被戳中要害,只好故作沉默。她像是看見什麼有趣事物發出咯咯笑聲。
「小心謹慎的梟先生,你還是不打算把年齡告訴我嗎?」
「沒錯。」
「小氣鬼~說嘛、說嘛~」
李思敏抓著我的衣擺搖來搖去,語氣幼稚地對我撒嬌。
這一定是她的逃脫B計畫。我猜想。跟上次一樣,擺出安份守己的受囚者態度,試圖鬆開我的警戒心。不同的地方,在於她能夠跟我對話,更積極地展現她無辜的一面,同時隱藏逃跑的慾望,並且套出關於我的資訊。
為了揭穿她的真面目,我故意裝出鬆懈的樣子,親暱地摟住她的腰。
「為什麼這麼想知道我的年齡?該不會跟我一同相處的這幾天以來,妳清純的少女心分泌出戀愛激素,反而愛上我這個綁匪了吧?」
「才不是咧!」
我很驚訝。李思敏不但沒有從我懷裡退開或者露出嫌惡的表情,甚至開玩笑地捶了一下我的肩膀。彷彿不把我當作綁匪看待,而是已經相識一陣子的朋友。
不,這是她的演技。我告訴自己。再怎麼說,我是綁架她的兇手。她恨我都來不及了,絕對不可能敞開心扉接受我。也許——逃走的慾望、仇恨等等情緒,已經完全佔據她的感性,化為她臉上的微笑面具。恐怕接下來的日子,李思敏都會保持這一貫的態度。直到她成功逃脫。
如果真是這樣,情況一定會發展得更有趣。
我會讓妳得逞嗎?
摟著她的肩膀,我無聲地微笑。
07
來到水溝邊。我們開始將水裝入塑膠容器裡。
「這些水能喝嗎?」李思敏像貓一樣把手伸進水面。「好冰。」
「從妳被我帶來這裡之後,喝的水全都是從這裡裝來的。妳根本沒有拉過肚子,大便的形狀每天都很健康。」
她的臉漸漸發紅,相當不悅地瞪我一眼。我故意忽視。
「梟先生,我不要再使用便盆了。以後可以同意我到貨櫃屋外面的草地上廁所嗎?」
「可以,但我必須跟著妳去,免得讓妳逃跑。」
「我不會逃跑的。」
「監獄裡的囚犯都是這麼說的。」
「至少弄出一個隔間,好讓我安心上廁所。這樣可以吧?」
「可以,但是妳要幫忙蓋。」
「沒問題。」
我一邊替塑膠容器裝水,一邊在心裡策劃廁所隔間的製作。沒過多久,塑膠容器全裝滿水。不過當我準備啟程返回小屋時,李思敏突然叫住我。
「我們可以沿著這條水溝到上游去嗎?」
「為什麼?」
「我想洗澡。」
這是不錯的主意。為了看守李思敏,我不能離小屋太遠,甚至裝水或清洗器皿都讓我覺得冒險,所以我囚禁李思敏的這些日子,正好與我們沒洗澡的天數相等。可能是嗅覺習慣了,並沒有聞到身體的臭味,但是我們都很清楚自己有多麼的髒——頭髮油到不行,纏在一起亂七八糟的。手掌沾有沙子、灰塵、油脂的混合汙漬。衣物褪色。臉上還留著不知道是幾天前的眼屎和口水漬。我們正在回歸原始。
「我可不敢保證上游有適合洗澡的地方。」
「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們把塑膠容器留在原地,順著水溝朝上游出發。李思敏仍然以幼鴨的姿態跟在我後面。越往前進,水溝越寬越深。隨後我們來到這條水溝的起點——不知名的一條溪。水深及腰,大約十公尺寬。較高的地帶有一處斷層基底,溪水像瀑布似地沖出水花。這樣美麗的山溪景觀,讓我有了釣魚的念頭。可惜釣竿放在小屋裡。
我開始脫衣服。李思敏發出一聲尖叫,用雙手遮住眼睛。
「你幹嘛!」
「洗澡。」
我一腳踏進溪裡,水冰到立刻讓我起了雞皮疙瘩,睪丸也縮了起來。我蹲下身體,把水潑到身上。李思敏背對著我,只稍微側臉,但並未真正看著我。
「妳不洗嗎?」
「除非你把眼睛遮起來,否則我不敢洗。」
「我不會對妳怎麼樣。」
「男人都是這樣騙女孩子上床的。」
「這種觀念是誰教妳的?」
「我媽。」
「如果我想對妳做什麼,我早就做了,不會等到現在。」
我走進溪水之中。
「順帶一提,我可不會留下妳一個人在這邊洗澡。妳最好考慮清楚。現在就立刻洗乾淨,或者帶著這副又髒又臭的身體,回到又髒又臭的貨櫃屋裡,繼續過著又髒又臭的生活。」
對於她的羞澀,我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畢竟李思敏還只是17歲的年輕少女。我只希望她儘快下定決心——洗澡,或者不洗,在兩個選項之中挑出一個。我們離開小屋越久,越讓我感到不安。即時只是心理因素。
李思敏終於做出抉擇。她開始褪去身上的衣物。為了顧及她的心情,我把臉轉到其他地方,雖然這有點危險,至少我的耳朵可以代替眼睛——只要聽得見衣服與皮膚的摩擦聲,我就安心了。
隨後她走進溪裡,被溪水的冰涼嚇得輕叫一聲。沒多久又習慣了,開始擦洗自己的手臂。
水很清澈,完全的透明,可以看見溪基,並未受到任何人為污染。這在視覺上不僅使人渾身舒暢,而且李思敏沒辦法潛入水裡,然後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游到其他地方。只是這反而讓李思敏變得更加畏畏縮縮。我們能夠清楚地看見對方的裸體。她一邊洗澡,一邊注意我是否偷窺她,還要同時掩飾自己的身體,非常忙碌。
我洗完之後,坐在溪基較高的地方,以泡澡的姿勢欣賞李思敏洗澡。說真的,那真是一副美麗的景象。從頭頂直到腰部的滑順曲線,以及沾有水珠的潔白軀體,稍微稚氣又不失成熟,儼然是女神的化身。尤其是她羞澀護住胸部,整張臉發紅,抿起嘴唇瞪著我,那個時候特別可愛。
我突然有一種「這世界真不公平」的感覺。漂亮的臉蛋,細緻的身材,聰明的頭腦,無論哪一項都是現今年輕女生所羨慕的條件。沒想到全集中在同一位少女身上。
或許這世界本來就不公平。命運這種東西,是努力與天份所無法改變的。以我為例——要不是父親過世留下一筆龐大的遺產,我也不可能辭掉固定收入的工作,像現在這樣囚禁一位高中女生,只為了滿足個人的興趣。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夠像我一樣幸運。
李思敏洗完澡,仍然畏畏縮縮地從溪底走上岸,然後迅速換上衣物。
「你應該沒有看到吧?」
當我也在穿衣服時,李思敏突然這麼問我。
「看到什麼?」
「我的……算了,沒什麼事。」
其實我都看到了,而且相當寶貴地珍藏在我腦袋裡的私人相簿。
接下來的幾天,李思敏都很安份。
她所表現出來的態度,簡直就像任人宰割的小綿羊,一切按照我的命令行事。這當然在我的預期之內。我知道,她那顆小小的腦袋裡,正藏著一張縝密的未來藍圖,並且以理想中的模式,配上她那高明的演技,將她最乖巧的一面展示在我面前,只為了等待欣喜結局的到來。
深知這一點的我,理所當然並未受到她的矇騙,繼續裝出鬆懈的樣子。甚至當她想要上廁所,徵詢我的意見時,偶爾我會故意嫌麻煩,讓她自己去。彷彿我們之間的緊張關係已經解除了。
今天,我決定大膽一點。
「上次不是說要幫妳蓋一間廁所隔間嗎?現在手邊沒有材料,必須下山去買。但我不能把妳獨自留在這裡,所以妳要跟我一起去。」
「你不怕我逃走嗎?」
「妳會嗎?」
「不會!」她露出微笑。
拿黑布條蒙住李思敏的雙眼之後,我牽著她走入小徑。花了兩個小時,我們走出茂密的叢林。我替她卸下布條。接著,來到停車場。
「原來梟先生就是用這輛車子把我載上山的呀。」李思敏坐進副駕駛座。
「有什麼意見嗎?」
她搖搖頭。「這輛車型好像是不久之前才發售的,而且很貴,在愛車人士之間很有名。我猜梟先生應該很有錢吧?」
「還好。」我關上車門。「妳懂車子?」
「我爸爸會看汽車雜誌,不知不覺就被傳染到那方面的知識了。」
我們驅車朝山腳前進。由於今天是禮拜四,路上沒有遇到其他車輛。抵達半山腰的村子口,我停下車子,再次將李思敏的雙眼蒙上,並且拿繩索綁住她的雙手之後,我們繼續前進。
李思敏並不曉得,購買木材只是一個順便的藉口,實際上,我打算揪出她心裡的逃脫慾望。
不管怎麼說,只要是除我之外的人,對於李思敏而言,都等同於一個救星或希望。進入人口集中地,也就大大增加李思敏獲救的機會。身為受囚者的她,怎麼可能放過這次機會?而且她手腕上的繩索,我故意綁得很鬆。她絕對會嘗試逃脫。如此一來,我便能摧毀李思敏一手製造的假象,讓她陷入失敗與絕望的深淵當中。
這對我來說很冒險,但我也不是毫無防備。
我將車子停妥在木材行前。位在我們隔壁的車子,就是阿輝的銀色轎車。他正躺在傾倒的駕駛座上,裝作打盹的樣子。
昨天我已經聯繫阿輝,請他幫忙監視李思敏。當李思敏發現隔壁的車上有人,肯定會大聲呼救。到時候,就換我收網了。
我下車,走進木材行,跟正在裡頭喝酒的原住民老闆打招呼。過程中,我一眼也沒有看向店外的情況。我相信阿輝的辦事能力,腦袋裡只有木板的規格和尺寸等等事宜。商量完畢之後,原住民老闆說要幫我把那些木板扛到車上,遭到我的婉拒。除了阿輝,我不能讓李思敏接近其他人。
我帶著木板走出木材行,放進車子後座。由於長度的關係,必須打開一面窗戶,讓木板露出車外。完成這些動作之後,我回到駕駛座。
然而,我發現無論是布條或是繩索,依然完整地留在李思敏身上。
「要回去囉。」
「嗯。」
我拉起手煞車,打檔讓車身倒退。腦筋一片混亂。
回到根據地,我叫李思敏幫忙把木板搬進小屋。
「這不是男生應該做的事情嗎?我是女生耶,又這麼瘦弱……」
「少囉嗦,妳吃的飯還不是我煮給妳的,至少付出一點勞力吧。我現在要打電話。」
「哦?要叫比薩來吃嗎?」
「不關妳的事。」
李思敏不滿地嘟起嘴唇,一臉心不甘情不願,不過還是乖乖地動手將成堆的木板拖進小屋。我拿出手機,撥打阿輝的電話號碼。
電話立刻接通。
「李思敏沒有出現什麼異狀嗎?」
「沒有。」
「你是說真的?」
「我很確定。像一尊木偶似的,完全沒有動靜。」
「這不可能。」
「我也明白你的疑惑,但是我敢保證,你可以相信我的眼睛。畢竟付我酬勞的人是你,不是那個女孩子。」
我說不出話來。這件事實讓人難以相信。可是阿輝沒有說謊的理由。也就是說,李思敏真的不打算逃走?放棄了?願意從此以受囚者的身分度過一生?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是出生於新世代的孩子,擁有強烈的自由意識,遭到完全限制的拘束生活,對她來說,那是地獄無法比擬的痛苦。
但是,李思敏的無動於衷,又該如何解釋?
「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我必須提醒你——那個女孩子,要不是已經全然接受自己的命運,就是正在執行一樁世上最狡猾的詭計。老闆,你最好小心一點。」
說完,阿輝便掛上電話。
毛骨悚然的不適感使我麻痺。彷彿有一千萬隻毛蟲爬在我身上。
我以為我是無懼的,但我確實感受到來自李思敏的恐懼。我像是墜入一個深邃幽暗的黑洞。
李思敏,妳究竟在想什麼?
08
從出生以來,我的失眠第一次如此嚴重。
李思敏已經睡著了,嘴裡正發出微弱的鼾聲。她以躲在車底下的小貓姿態縮成一團,對床邊的我毫無防備。我不再用鎖鏈套住我們的頸部。已經沒有意義了。李思敏根本沒有逃走的打算。
我端詳她的睡臉。潔白,充斥青春氣息的可愛臉蛋。穿著綠色制服的胸部隨著呼吸起起伏伏。淡紅色的嘴唇微開,看起來相當柔嫩。無論由誰來看,都是相當漂亮的少女。如果在世人的眼中我是惡魔,李思敏無疑是天使。
但是,眼前這位天使,卻讓我感到不安。「不祥的預感」這種東西,原本我認為那只是電影或影集才會出現的詞彙,生活中根本見不到。現在我倒是緊密地碰觸著它。
為什麼不逃走?妳不是遭我綁架的無辜少女嗎?上次我們一同前往半山腰的村子,那不是絕佳的機會嗎?不,妳不可能知道阿輝的身分。妳絕對猜不到我的預謀。明明只要掙脫布條和繩索,打開車門,就能重回文明的世界。但是,妳為什麼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我自認腦袋不差,有某種程度的犯罪能力,也是因為這樣,我才能綁架李思敏持續這麼長的時間,至今還未遭到逮捕。照理說,看穿一名17歲少女的心房,憑我的能力應該辦得到的。事實上,我完全錯了。李思敏不只是一名普通的17歲少女。
我被困在充滿問號的空間,感受著無法尋出解答的恐懼。而這一切的一切,全都來自遭我綁架的李思敏。簡直就像被獵物反咬一口,非常諷刺。
外頭傳來貓頭鷹的叫聲,使我想起童年時期看過的卡通影片,其中的貓頭鷹扮演無所不知的教授,替森林的動物們解決各種煩惱。
梟先生——李思敏這樣稱呼我。
如今對我而言,這真是讓人忍不住苦笑的愚蠢代稱。
「梟先生,衛生紙快沒囉。」
上完廁所的李思敏走進小屋,甩著手上的半包衛生紙。
「我會找時間下山去買。」
「麻煩你儘快,沒有衛生紙很麻煩的。」她發著牢騷,大剌剌地躺上床鋪。「我發誓再也不拿葉子擦屁股了。」
李思敏翻開小說讀了起來。我則在研究野生薺菜的食譜。
一個月了。李思敏的身影從社會上消失整整三十天。當初成為各大報紙社會頭版的熱門話題,也隨著時間慢慢降溫下來,至心依然記得、關心李思敏的人,大概只剩下她的親人與朋友了。據阿輝所說,警方仍然找不到任何嫌犯,調查進度陷入僵局。
巧合的是,由我主導的這場綁架遊戲,也陷入僵局了。
李思敏似乎已經適應被綁架的生活,像是處在自己家裡一樣,輕鬆地仰躺在床上讀小說。看著她這副安逸的模樣,身為綁匪的愉悅和快感,也漸漸離我越來越遠。我幾乎就快忘記自己為什麼要綁架李思敏,以及綁架李思敏究竟有什麼意義。我可不是帶她來度假的。
然而,我沒有放棄這場遊戲的權利。一旦李思敏重獲自由,象徵Game over的效果音便會響起,隨後我將面臨另一場遊戲——警匪追逐。到時候我肯定會淪為輸家。因為這一片附貨櫃屋的土地、生活物資開銷、阿輝的情報費和委託酬勞,已經花掉我不少積蓄了,沒有足夠的資本逃到其他國家去,或是隱姓埋名一輩子。
現在,我開始覺得李絲敏的存在是個大麻煩。就像踩在腳下的地雷。我只有兩種選擇——要不是繼續踩著,就是收腳讓自己被炸成碎片。
「思敏。」
「嗯?」
「妳想家嗎?」
李思敏頓了一下。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沒什麼,只是閒聊。」
「騙人。你根本就沒有閒聊的習慣。平常沉默寡言的,像是在守靈一樣,你會突然問我這個問題,一定有什麼目的。」
「廢話少說,回答就對了。」我改以命令的語氣。
她闔起小說書頁,撐起上半身。
「想啊。我每天晚上都會想念家人和朋友。他們最近過得怎麼樣了?是不是還記得我?一邊回憶以前和他們說過的話、發生的事情,然後漸漸睡著。」
「妳恨我吧?」
「嗯,剛開始確實很恨你。」李思敏嘆了一口氣。「生活原本過得好好的,突然被人綁架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偏僻山區,見不到我最親愛的親友們,過著沒有冷氣、沒有麥當勞、沒有candy crush的原始人生活。我被悲憤的情緒以及隨時會爬到身上的蟲子團團圍住。而且除了這些不怎麼好看的小說,我一點娛樂也沒有。而造成我如此不幸的兇手,就是你這個連綁架我的原因都不肯說的傢伙。」
各種怨言宛如洪水般從她嘴裡衝出來。看樣子,她早就對我有諸多埋怨了。
「那真是對不起啊。」我故意冷笑。
「不過,我發現那種恨意,最近開始減少了。」
李思敏向紗門看去。小屋外面的草地鋪著一張陽光地毯。飄來一股植物特有的氣味。
「你看,這也算是一個好地方,不是嗎?雖然有點無聊,而且見不到我的家人和朋友,但是車輛的廢氣、人群的嘈雜聲、帶來壞消息的每日新聞,這些讓人情緒低落的事物,全都不見了。」她彎起嘴角。「儘管十七年以來,我始終生活在城市裡,已經習慣那裡的一切,不過,或許我天生是熱愛大自然的。我喜歡這裡。這裡讓我感到放鬆,無憂無慮。即使你並不是為了讓我散心才綁架我的,只不過,我確實因為這一起突發意外,才能享受這樣的生活。憑這一點,我可能要向你道謝才對。」
「只是這樣?」
「嗯?」
「我是說,妳只是喜歡山區生活,所以才不打算逃走?」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已經放棄逃走的念頭。」
李思敏突然輕輕笑了一下。大概是看見我露出奇怪的表情了。
「其實我有注意到哦。你故意製造許多讓我逃跑的機會,想測試我的想法。否則一向謹慎的梟先生,哪會放心讓我一個人獨自去外面上廁所?雖然我喜歡這裡,但我同樣喜歡原本生活的地方。我想回去,重新回到家人和朋友那裡。只是,我想要把逃走的日期延期。」
「想逃走,卻又不逃走?我真搞不懂妳在想什麼。」
「那是因為你的緣故啊,梟先生。」
「什麼意思?」
李思敏故意不回答,露出故弄玄虛的魔術師式微笑。
「妳最好快點告訴我,否則今天的晚餐妳就不用吃了。」
「開個玩笑嘛!」她揮一揮手。「其實,我是那種任何事情都必須深入瞭解才肯罷休的類型。比方說課業。除非我弄明白課本內文的意思,以及它們背後的原因或由來,否則我會睡不安穩,滿腦子有無限個『為什麼』。也就是說——」
李思敏指向我。
「梟先生綁架我的真正理由,我仍然毫無頭緒,所以我決定——在我解開這個問題之前,我絕對不會逃走。」
我失笑了。苦笑?開心的笑?或者是諷刺的笑?也許是因為我終於找出李思敏為什麼不逃走的理由而感到高興,或者為她甚至不惜繼續留在這裡也要找出答案的巨大好奇心感到欽佩。我不知道。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似乎找回身為綁匪的趣味了。
「也就是說,妳寧可放棄所有逃走的機會,無論如何也要留在這裡?」
「嗯。」
「如果我永遠不告訴妳呢?」
「我會試著自行揣測。」
「如果我臨時起意,像是對待充氣娃娃那樣粗暴地性侵妳,也不放棄?」
「梟先生是不會那麼做的。我很清楚。」
「或許我不像妳所想的那麼理智。」
「好吧,要是梟先生真的想那麼做,我也只能認了。畢竟是我自願留下來的,生活中的各種事情必須完全依賴你,從某方面來說,我算是受到你的照顧,有服從你的命令的義務。」
她一說完,我便放下手中的薺菜,走過去,抱住她的肩膀。
「等、等一下!話才剛說完而已耶,哪有人這樣的!太快了啦!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別誤會,不是那樣的。」
「啊?」
我只是不想被李思敏看見我此刻的笑容罷了。
李思敏親口訴說的那些話,就像天使的光輝似地溫暖了我的心靈,靈魂得到慰藉。我很高興。從綁架李思敏的那天晚上以來,我頭一次這麼高興。我再度感謝命運的安排,讓我選中她。
原來如此,原來我們這麼相像。
她想要知道我的祕密,我想要挖掘她心中的魔鬼。都是基於單純的好奇心。
李思敏不會逃走了。願意留下這裡,並且對我表達善意。我們可以昇華到特殊的友情關係。在這段期間,我有更多優勢和手段,來達成我想完成的目標。我再度重拾信心,而且異常的興奮。我感覺到血液快速流竄。滿溢的腎上腺素幾乎快要炸開我的身體。
「梟先生,你這樣抱住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保持安靜就行了。」
我感受著李思敏的熱度,心臟的躁動,呼吸,柔軟的身體。我舔舐她脖子的汗水。她發出微弱的驚呼。
啊,多麼甜美的滋味。
看來我愛上了這名少女。當然並非普世所認知的戀愛情感,而是單純的愛——就像鐵道迷對於電車的愛、商人對於錢的愛、漁夫對於漁船的愛。我熱衷於這場遊戲,李思敏無疑是最棒的對手,於是成就了我對於李思敏的愛。
「思敏。」
「什麼事?」她似乎很緊張。
「妳要記得——這場遊戲,只有一個贏家。」
李思敏停頓了一會兒。
「那是什麼意思?」
我稍微退開,捧起她的臉。她的眼神充滿小動物的無助和不安。
「妳很快就會明白了。」
我親吻她。她倒抽一口氣,緊緊閉上眼睛。
09
趁太陽還掛在東方的低處,氣溫還未升高之前,我帶著鐮刀和麻布手套,動身割除小屋四周的雜草。這樣不僅能夠讓根據地變得稍微寬敞一點,割下來的雜草還能鋪成屋頂,達到隔絕熱氣的效果。夏季太陽是很可怕的。尤其鐵皮屋容易吸熱,簡直就是一台巨大的烤箱。為了抵抗來自夏天的邪惡力量,進而使我們的山居生活過得更舒服一點,防暑是很重要的。
每割下一把雜草,就扔進塑膠袋。這樣的動作不斷重複。我戴著草帽,脖子掛著毛巾,一身輕便涼爽的服裝。在過程中,偶爾會看見蚯蚓或蜈蚣因為失去雜草的蔭影,被陽光直接曝曬,痛苦地扭動沒有擦防曬乳的身體。我將牠們放進茶葉罐,作為用來釣魚的餌。各種大自然物質應該如何利用,我已經很熟稔了。
不過,就像部隊中的老兵那樣,越熟悉環境就更應該負起教育菜鳥的責任。現在的情形就是這樣。
「那個……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我這樣做對嗎?」李思敏朝我招招手。
她穿著白色連身洋裝(我替她買的。因為她嫌北一女制服的顏色容易吸熱),潔白的肩膀露出袖口。頭上也戴著草帽。由於採取蹲姿,看得見兩條細長的鎖骨,以及若有似無的乳溝。這身打扮,使她看起來像是獨居於森林中的花之精靈。
等我把視線轉過去,她像是做實驗似地割下一把雜草,特地表現給我看,希望我提供意見。雖然笨手笨腳的,不過並沒有出錯,只是割得太高了。
「盡量割除接近根部的位置,不然一下子又會長出來。」
「我知道了,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
「……」
我繼續做事。
「嘿,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我有個疑問。」
「……有什麼問題?」
「廁所。」
她轉頭看向廁所隔間。那是我們一同建造的。相當穩固,但由於沒有上漆,自從前陣子下過一場雨之後,已經開始長霉班了。
「雖然你挖了一個很深的洞用來埋大便,不過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大便不是會滿出來嗎?到時候怎麼辦?」
「只要把廁所搬到其他地點,再挖一個洞,這樣就行了。」
「但是這樣一來,這附近就會到處都是糞坑了。心理上感覺很噁心。要不要把廁所搬到遠一點的地方去?」
「嗯,就這麼辦。」
「謝謝你回答我的問題,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
「……」
我繼續做事。
「哦,對了,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
「……又有什麼事?」
「你帶來的小說,我全都看完了。下次下山採買物資的時候,可不可以順便買一些小說或漫畫?或者買點桌遊。一起玩大富翁什麼的,應該很有趣。哦,掌上型遊戲機好像也不錯,最好是可以連線對戰的那種機型。總而言之,我需要一點娛樂。別忘了,我可是女高中生。我們這年紀的女孩子最怕無聊了。」
「哦。」
「謝謝你,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
「……」
「嘿,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
「……」
「總覺得你好像很冷淡耶,是不是心情不好?為什麼呢?我們像是勤奮的農夫一起除草,除得很愉快不是嗎?啊……難道說,我叫你『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所以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感覺被我冷嘲熱諷?哈哈!真是的,請不要放在心上。雖然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把我的初吻奪走,這件事實千真萬確,但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反正只是初吻嘛,沒什麼大不了。就像第一次尿床、第一次月經來潮、第一次向愛慕的對象告白,只不過是人生必經的其中一項『第一次』。即使奪走我初吻的人,是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而非我所愛慕的對象,我也不會因此怪罪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哦。」
「夠了,我道歉總可以吧。」
我快要抓狂了。一向冷靜的我,居然會再度感覺到二十歲時代的怒火。能夠辦到這種事的人,也只有李思敏了。
「為什麼要道歉呢?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我相信你是一位具有紳士風度、相當體桖我的人,畢竟我們每天生活在同一個屋子裡,我的處女膜仍然完整地保存著。為了這件事,我甚至應該要跟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道謝才對呢。」
「李思敏,就算妳不嫌『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唸起來很繞口,我也聽得很厭煩。別再那樣叫我了。」我吁出一口氣。「我說真的。」
她輕輕一笑。「只是開個玩笑嘛。」
「妳的每一個玩笑都會把我惹毛。麻煩妳擺出符合妳們北一女中給人的既定印象姿態,當個安靜又聰明的乖寶寶。別再煩我了。」
「梟先生,」她總算改口了。「你這樣說,讓我很不高興。」
「為什麼?」
「所謂『北一女中給人的既定印象姿態』,只不過是人們對於明星高中的妄想罷了,對我們這群學生來說,那是愚昧的錯誤觀念。難道身為北一女中的學生,就應該很安份、很聰明、很有禮貌?這對我們不公平。」
她不滿地盯著我。那眼神配上手裡的鐮刀,彷彿打算殺了我。看來我惹她生氣了。不過這正是我的目的。
「嗯,以後我不會再說北一女中怎麼樣了。」
「很好。」她點點頭,然後繼續動手除草。
明星高中學生也有他們屬於弱勢的點。例如,某些家長將他們視為遵守社會常規的高知識份子,非得呆板地依照樣本行事不可。或者被其他高中的學生講了什麼出於嫉妒的難聽話。雖然我並非畢業於明星學校,但他們的心情,我多少還是能夠體會——我自認為擁有一顆不輸明星學校的頭腦。
透過這個弱勢的點,惹李思敏不高興,純粹只是我的一點反擊。
「梟先生,今天好熱哦。」
「每天都很熱不是嗎?」
「今天好像又更熱了。你說說看,人類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徹底解決溫室效應造成的氣候變遷現象?」
「我不知道。但至少我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涼爽一點。」
「怎麼做?」
「脫光衣服。」
「變態!」
「照妳的說法,參加天體營的人都是變態囉?」
「這個和那個不一樣!你只是想回味我的裸體吧?變態!變態歐吉桑!」
「我才不是歐吉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總而言之,當我注意到的時候,情況已經自然發展成這樣了——偶爾鬥鬥嘴。聊些無關緊要或是深奧的話題。一起工作。互相交流彼此的知識——我教她如何平安度過山居生活。她教我如何辨識鳥類叫聲的訣竅。彷彿是哪裡的神明在暗中操縱。我和李思敏不再是純粹的綁匪&受囚者關係,幾乎已經可以互稱朋友了。
當然正合我意。隨著我們的親密度增加,便能夠讓我掌握更多優勢,進而完成我的理想。在李思敏信任我的前提下,我可以慢慢拉攏、說服她。既然她目前不打算逃走,我也就不需要擔心時間的流失,或者顧慮她是否仍然留在我的視線之內。我很樂意看見這一番進展的發生。
何況,我覺得這樣的關係挺有趣的。
自從進入社會之後,我已經很久不曾這麼愉快了。一貫的生活麻痺我的感知,使我就算拿出顯微鏡仔細觀察,也找不到快樂。社會人,大概就是如此可悲的生物吧。
然而,李思敏擁有魔法——我稱之為「純真」。光是聽她說話,我就彷彿回到高中時代。她的一舉一動充滿青春的意義,有點誇張,逗趣而可愛,經常皺眉毛或是扭嘴唇,一下子就能把氣氛佈置成輕快的黃色。這也讓我自然地對她產生好感。
即使如此,她也不是完全沒有缺點——
「梟先生,你知道木魚掉進水裡會變成什麼嗎?」
「濕木魚(虱目魚)。這已經是老笑話了吧。」
「那麼,把濕木魚烘乾,會變成什麼?」
「乾木魚。」
「乾木魚是啥啊?當然是變回木魚啦!哈哈哈哈——!」
大概是真的覺得無聊吧,她老是喜歡說些無所謂的話題或笑話,自己一個人笑得很開心。完全把我當成打發時間的遊樂器材。但這也算是我的義務。畢竟未經同意就將她帶到山裡的人就是我。忍耐,以及陪笑臉的角色,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可以扮演。
「那麼,」我打算回擊。「如果把木魚放到瓦斯爐上面烤,會變成什麼?」
「烤木魚!」她拿鐮刀朝我一指。
「錯了。只是變成一團灰燼而已。」
「……梟先生,」她冷淡地說:「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完全沒有Sense。雖然我明白各個世代之間多少會出現一些隔閡,但請你跟上時代的潮流,不然很丟臉。」
「妳以為妳的笑話很有Sense嗎?」
很突兀地,她噗哧笑了出來,可能是某個部分戳中她的笑點了。那恐怕是外人難以理解的笑點。不過這就是李思敏。儘管永遠猜不到她究竟在高興什麼,然而浮現在臉上的快樂,這一點倒是無需懷疑。
而我,也受到李思敏的影響而微微彎起嘴角。希望沒有被看見。
10
由於李思敏在我的允許下恢復身體的自由,原本作為睡覺用途的那片地毯,不再是她專屬的床位,現在那個地方已經被放上收納箱。收納箱裝有大富翁、象棋、五子棋、跳棋、撲克牌、疊疊樂……之類的桌上型遊戲。另外還有跳繩、啞鈴和握力鍛鍊器等等運動器材。也有前幾天替李思敏買的繪圖用具。簡直就是孩子的玩具箱。
原本由折起來的紙箱舖成的地板也遭到汰除,更換為舒適柔軟的拼圖地墊。為了妝點這間簡陋的小屋,也在角落放置花瓶,牆面掛上李思敏親手繪製的畫作(中央站著一名小女孩,四周被三十二隻貓頭鷹所包圍。題目是《綁架》。擺明是故意諷刺我),它的旁邊掛著梅花鹿頭形標本——我向一名盜獵者買來的。
床邊擺著30吋液晶螢幕、最新型的DVD播放器,以及一台PS3。還有一台筆記型電腦,不過因為沒辦法上網,只能用來玩遊戲。以上娛樂器材全是阿輝替我從城市買來的。他的跑腿費加上娛樂器材的開銷,又花了我不少錢。
這間被我戲稱為「小屋」的貨櫃屋,如今在李思敏的各種要求之下,失去它原本用來藏匿人質的功能,漸漸墮落為高中女生的遊戲間。
雖然如此放鬆的空間,或多或少能帶給李思敏一種安心感,並且增進她對我的信任,只是一想到自己的綁匪身分,心裡混濁得不知道該怎麼稀釋才好。
只能繼續無奈地望著眼前的景象——
「唔哇!警察對我開槍了!別擋在那邊啦,笨蛋!」
李思敏手裡握著PS3搖桿,正駕駛著一輛汽車,相當激動地在大馬路上橫衝直撞——我是說,遊戲世界裡的李思敏。那是一款名為GTA5的遊戲。內容主要為扮演壞人、到處開槍殺人、開車躲避警察的追緝。我不知道阿輝是基於什麼理由挑選這款遊戲的,總覺得好像打算傳達什麼訊息給我……可能只是我多慮了。
不管怎樣,這款遊戲的確蠻好玩的。從李思敏的反應就能看出來。
「死條子,別緊追著我不放!我又沒幹什麼壞事!」
「妳起碼殺了十幾個人,還說沒幹什麼壞事?」
「那是任務指令嘛,我也是不得已的!何況他們都是幫派成員,被我殺掉也算活該!」李思敏擦掉臉上的汗。「哦,快要甩開了,趕快進去草叢躲起來……啊!又被發現了!為什麼?難道他們在我的身上裝了衛星定位系統?」
「妳的位置太顯眼了。」
「可惡!」李思敏拿出機關槍朝警車掃射。「等你們備齊像樣的武器再來挑戰吧!你們這些拿短槍的公務人員!」
然而——
「啊!」
儘管軍火齊全(連火箭筒都拿到了),單槍匹馬的李思敏終究不敵眾人的正義力量,遭到擊斃,慢動作地緩緩倒下。畫面出現「死亡」的提示字樣。雖然我已經告訴她好幾次,被警察通緝的時候逃走就行了,不要留在原地火拚,但她老是不聽我的規勸,妄想像藍波一樣單獨殲滅整支軍隊。
「又要重來了……」李思敏重重嘆氣。看來她玩得很投入。
據我所知,GTA系列遊戲在男性之間很受歡迎,其中的各種內容(飆車、殺人、逞兇鬥狠)能夠激起雄性的競爭本能,也能透過破壞物品的行為得到發洩,相當適合壓力沈重的上班族群。只是我完全沒想到,聰明而美麗的女高中生.李思敏,居然這麼喜歡這款遊戲。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我也不明白。
等李思敏的遊戲人物復活之後,我決定不再觀戰,起身去拿我的釣竿。
「梟先生要去釣魚?」
「嗯,偶爾想吃一些新鮮的魚肉。」
「加油。記得多釣幾條黑鮪魚回來。」
「妳去吃庫存的鮪魚罐頭吧。」
彈了一下李思敏的額頭之後,我帶著釣竿、釣具箱和保麗龍盒走出小屋。
來到那一條清澈宜人的溪邊,我隨性坐在草地上,立刻動手準備釣具——剪下所需的鉛片、挑選適宜的浮標、檢查捲線器是否順暢、掛餌。一切就緒就直接甩出釣鉤。將草帽重新戴整齊。最後稍微查看四周環境是否安全之後,便正式展開我的釣魚活動。
釣魚是一種乏味無聊的活動——我相信小時候不時被父親帶去溪邊或海邊的女兒們,會同意我的說法。起初或許對這項靜態運動感到好奇,心想: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抱著懵懵懂懂的想法,坐上父親的車子後座,朝某座山、某片海邊前進。然而真正認識它之後,才發現原來一個鐘頭之內甚至不一定看得見魚的身影,相當無聊,只好跟母親坐在一起發呆,或者索性走進溪裡踩踩水,卻被父親責罵:不要把我的魚趕跑了!但就算不這麼做,父親仍然釣不到魚。最後在夕陽西下的背景之下,一家人有點空虛地步上歸途。
幸好在生理上,我不可能成為女兒。
我喜歡釣魚。來自父親的承襲。從小開始,他便駕駛著TOYOTA小車,帶著我到處釣魚。或許這是身為男人——從原始時代開始——打從出生就擁有的狩獵天性。釣魚對我來說非常有趣。不過至於究竟哪裡有趣,我卻無法好好說明。
但,釣魚不是最重要的。而是「釣魚的時刻」。
午後兩點,溪水沖出清爽的樂音,蜻蜓從身邊飛過。太陽晒在皮膚上,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串葡萄,吸取陽光的能量成熟自我。附近的樹梢傳來鳥叫聲。多虧李思敏的教導,我已經能分辨牠們的身分——台灣藍鵲、青背山雀、畫眉、綠繡眼。雖然獨自坐在溪邊垂釣,這樣的畫面顯得孤單,不過實際上我是相當享受的。宛如坐在音樂廳裡的聽眾。
隨後,釣竿傳來抖動的觸感。水面下有一條魚正用牠的嘴觸碰蟲餌。我等待最佳時刻。等到浮標突然往下重重一沉,我迅速拉起釣竿。上鉤了。開始捲動捲線器。沒過多久就拉上岸了。大約30公分長。還算不錯,只是溪釣不像海釣那樣刺激,能夠和強壯的海魚拉扯搏鬥超過十五分鐘。
我將魚扔進保麗龍箱。重新把釣鉤插入另一條蚯蚓的體內。無視牠痛苦的掙扎,我再次甩竿。
後來的一個鐘頭,始終沒有魚願意上鉤。牠們或許已經察覺,看似美味的蚯蚓其實是美麗的陷阱。但這樣也好。釣魚不僅是為了把魚釣上岸而存在的,事實上,趁著空檔時間整理思緒,也是這項活動的好處之一。
我是不是應該開始挖掘了——李思敏心中的魔鬼?
無論宗教信仰多麼虔誠,無論家庭背景如何,無論政治意識如何,無論秉持何種道德觀,無論聰慧還是愚笨,無論健康或疾病,無論善良或殘忍,無論男女,無論貧富,無論老人還是小孩,無論世界和平或動亂,無論自然環境如何遭到破壞,無論是否發現另一顆適合居住的星球……只要身為人類,都具有邪惡性質的本能——我稱之為「心中的魔鬼」。
理所當然地,人們並不會將心中的魔鬼袒露在別人面前,甚至私底下也會欺騙自己是個完全善良的人。然而,人們並不明白,心中的魔鬼永遠存在。即使死亡,躺進棺材送入火化爐,也無法燒毀這件事實。
但心中的魔鬼並不容易出現。假設,一個人在搶劫的途中殺了六個人,甚至當著受害者的子女的面前動手,最後在逃亡的過程中遭到拘捕。不過如果這位兇手基於任何理由犯罪,例如為了金錢、毒品,那麼只能算是單純的犯罪,並非心中的魔鬼所驅使。
什麼才是心中的魔鬼?
在當兵入伍的第二天,我真正見識到它的存在。
那個人——我不曉得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在新兵訓練中心的號碼是「洞兩五」——就睡在我的隔壁床位。聊過天之後,我才知道他畢業於紐約大學,是一間大公司董事長的兒子,已經預約職位了。不同於一般阿兵哥「退伍等於失業」的命運,算是幸運的傢伙。
起初我對於洞兩五的印象——談吐得宜,說話的方式充滿智慧,懂得融入團體(和弟兄們一起發牢騷,偶爾帶點髒話)。而且他從不宣揚自己的家庭背景和教育水準,適當的謙虛。似乎不管是誰,都能對他產生好感。我猜想他的女人緣應該不錯,也開玩笑地叫他替我介紹幾個。
洞兩五會是個很好的朋友。我如此確信。
直到他吃了排長。
我們中隊的排長是一位女性少尉,剛從軍官學校畢業的菜鳥。我們入伍的第二天,她被人發現死在自己的個人寢室裡。全身赤裸。只剩下頭部和四肢,其他部位全都消失了。後來發現兇手就是睡在我隔壁床位的洞兩五。他立刻被憲兵帶出新兵訓練中心,接受偵訊。
幾天之後,一位跟我混熟的班長偷偷告訴我,經過相關單位調查,發現洞兩五並沒有任何具體的行凶動機。既不是貪圖排長的肉體,也並未罹患新兵憂鬱症,心理狀態相當健康。可怕的是,當檢方訓問他,為什麼要吃掉排長?他卻無奈地聳聳肩膀,回答:「排長看起來很好吃。」當時測謊儀器運作正常,證實他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實話。後來他被判處無期徒刑。
這件事震撼了我。
原來人類可以如此的殘酷。原來人類即使吃掉自己的同類,也能夠免於罪惡感的折磨。最讓我感到驚訝的,就是洞兩五這個人的心靈從未受到污染,非常乾淨,卻做出這種當時引起社會緊張的事情。
為什麼?一個乾淨的人,為什麼要吃人?
我想要找出答案。
退伍之後,我開始積極查詢相關資料,也回到大學詢問過心理學系教授。但是洞兩五的情況屬於極端少數案例,歷史上幾名食人魔或殺人犯,大多會受到性慾、戀物癖、嗜血等等理由驅使。洞兩五的犯罪動機則超出這一類「可理解範圍」的理由,而且類似的事件似乎從未受到記載。
於是,我猜測,或許洞兩五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動機。將女排長吃掉的這種行為,也許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享用午餐似的那種「自然而然」而已。看起來很好吃,所以就殺來吃了。這並非家庭教育促成的人格,或者什麼人改變了他。只是單純地,遭到邪惡因子的操控——魔鬼鑽出心靈。
我進而推論,每個人其實都一樣,心中住著魔鬼。按照邏輯來說,不應該只有洞兩五出現這種異狀。或許歷史上之所以並未記載相關案例,是為數稀少的關係。
究竟該怎麼掘出心中的魔鬼?我不曉得。
所以我綁架了李思敏。
這位漂亮的女高中生,很不幸地成為了我的實驗對象。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們,總是充滿無限的可能性。他們的未來將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某種程度地憑藉這個時期的變化。他們的青春可以使我更容易找出心中的魔鬼。因此,我需要李思敏的青春。
就我所認為的,李思敏是目前全國最適合擔任白老鼠的人。證據就是,她可以忘卻自己身為受囚者的角色,不惜犧牲日常生活,也要問出我綁架她的理由。她的好奇心,就如同我尋找心中的魔鬼的這種好奇心一樣巨大。這名少女滿足了所有必要條件。所以我捨去其他已經淪為考試機器的無聊學生,選擇李思敏。
如今,李思敏已經得到安心感,對我不再警戒或恐懼。在這場彼此挖掘秘密的遊戲,我可以盡情地放手做了。
不過具體來說究竟該怎麼進行,我還在思考。
總而言之,就慢慢來吧。我心想。
浮標忽然往下沉。魚上鉤了。我正要展開一場戰鬥——
「梟先生。」
可是從背後傳來的聲音,害我沒能把握最理想的瞬間。魚逃走了。
我嘖了一聲。「妳怎麼可以單獨穿越那片樹林?要是踩到捕獸夾怎麼辦?」
「放心,我已經記住捕獸夾的位置了。」
這讓我很驚奇。她是怎麼記住的,我毫無頭緒。這傢伙總是能夠帶給我驚奇。
「找我有什麼事嗎?」
「嗯……沒什麼。電動玩膩了,就想著來找你,看看你是不是已經釣到黑鮪魚了。」
「雖然沒有黑鮪魚,倒是有一條普通大小的溪魚。」我翻開保麗龍箱的蓋子。
「哦,好大。」
「女孩子就是喜歡大驚小怪。」
「可以讓我釣釣看嗎?」
「釣魚可沒有妳想像中那麼有趣。」
「是嗎?我覺得好像很有意思。讓我試試看嘛。」
李思敏從我手中接過釣竿。經過我簡短的教導之後,她俐落地甩出釣竿。不過——
「啊!」
「唔哇!」
釣鉤並未甩進水面,反而刺進我的耳朵。我感覺到蚯蚓在耳垂那附近蠕動。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這個……唔嗚……要怎麼拿下來?」她伸手打算替我解下釣鉤。
「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我咬緊牙關,拔出耳朵上的釣鉤。
「糟糕,流血了。」她從口袋拿出面紙,替我擦拭。「真的很對不起……」
「沒關係。」
「真的沒關係?」
「真的。」
「願意原諒我?」
「願意。」
「你發誓?」
「妳再繼續囉嗦,我就不原諒妳了。」
她輕輕一笑,俏皮地做出拉上嘴巴拉鍊的動作。
「你真是個好人。」
李思敏重新甩竿。這次比較謹慎。釣鉤順利地落入水面。
「是嗎?」我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然後站到李思敏的身邊,抬起手臂掛上她的肩膀。「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
「梟先生,你最近好像越來越喜歡觸碰我的身體。」
「討厭這樣?」
「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梟先生想對我做什麼,我都沒意見。」
「是嗎?」
我摘下草帽,將臉貼到她的額頭上。她馬上臉紅,而且發燙。嘴唇因為緊張而抿起。我不理會她的害羞,像是貪婪的蝴蝶那樣,嗅聞她黑色秀髮的香氣。
浮標突然往下一沉。
魚又上鉤了。
11
又是另一個寧靜且富有詩意的夜晚。
外頭蟲鳴的背景音樂陪襯下,我和李思敏默默地坐在同一張床墊上閱讀。剛吃過晚餐,血液全都流去胃部那裡處理業務,使得大腦呈現空虛的狀態,不太能消化書的內容。油燈附近有飛蛾在環繞。月份依然停留於夏季。電風扇像是已退休的老人一般漫不經心地轉動頭部。
這裡是距離市區相當遙遠的偏僻山區。沒有人車的嘈雜。起初還會懷念那些聲音,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
李思敏讀著一本劇情輕鬆的漫畫。她不時會發出呵呵笑聲。似乎是真的很喜歡,看完第二集,轉身又拿起第三集。
這時,她突然開口:「梟先生,可以聽聽看我的推理嗎?」
又來了。
上次李思敏已經坦承過,找出我為何綁架她的理由,是作為她繼續留在這裡的動機,從那之後的日子裡,李思敏總會隨機地在某個時刻,說出她所認為的正確答案。吃飯的時候。除草的時候。裝水的時候。看書的時候。我真希望她能選個固定的時間,免得老是讓我感到唐突。
不過,正確答案只有我知道,在不曝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李思敏幾乎沒有猜對的可能。因此,她所有的推理只是白費力氣。儘管如此,我仍然會盡義務地聽聽她的說法。
「妳說吧。」
她點點頭。「我覺得,梟先生之所以綁架我,是愛戀學生制服的關係。」
某種方面來說,這種推理比說出正確答案還要讓我吃驚。
「雖然我不太了解制服這種東西,有什麼地方值得讓人懷抱熱情,但世界上無論什麼樣的人,多少都有可能存在。所以我想說,既不是喜歡我、仇恨我,或者覬覦我家的財產或肉體,這些一般常見的犯罪理由全都不正確,也就表示,梟先生的綁架我的原因其實已經跳脫世俗的標準了。也就是說,梟先生的想法更加特殊,或者應該說變態。由此可知,梟先生很有可能就是制服控——而且是學生制服控!」
她宛如名偵探那樣指向我。但她的推理幾乎沒有邏輯。
「明明一般高中的學生比較沒那麼聰明,更容易綁架,為什麼非得綁架隸屬北一女的我呢?原因很簡單。我們學校的制服在社會上具有高學歷的象徵性,同時給人一種難以得到的印象,於是在制服控的世界中,我們的制服被冠上『綠色寶石』的美名。依照變態的心理來想,這也不是不可能。因此,擁有一件綠色寶石,就成為每個制服控的夢想。不過,雖然制服很容易買,卻不可能買到穿著制服的女高中生。於是身為極端主義制服控的梟先生,決定成為先鋒。透過具體的行動,躲在北一女中校門口前面埋伏,隨機綁架一名學生。所以倒楣的我就這樣被帶進山裡了。」
她呼出一口氣,抱起雙臂。
「我說的沒錯吧,梟先生?」她故意銳利地盯著我,揚起嘴角。
我忍住嘆氣的衝動。
「妳真的認為這番狗屁推理是正確答案?」
「這個嘛……對於這個推理,我自己也相當存疑。因為梟先生並沒有抱著我的制服睡覺,或是每天照三餐聞制服的氣味。我只是隨便猜猜看而已。果然答錯了嗎?」
「廢話。誰會為了一件制服花費巨額的金錢,買下一塊附有貨櫃屋的山區土地、籌備生活所需物資、過著野人般單調的生活?」
「我說過了,這世上無論什麼樣的人,多少都有可能存在。說不定真的會有那種人哦——比方說,現在就坐在我面前……」
「別隨便污衊我。」我嘖了一聲。「妳的推理真令我火大。早知道就不聽了。」我攤倒在床墊上。「我要睡了。把燈吹掉。」
「可是我還想看漫畫耶。」
「誰理妳啊。」
我蓋上棉被,把身體轉到側邊,忽略李思敏的撒嬌和抗議,逕自閉上眼睛準備入眠。敵不過我的沉默,李思敏還是乖乖照我的話,把燈吹熄。空間重回黑暗。李思敏彷彿貓的動作慢條斯理地爬入棉被。我感覺到枕頭沉了一下。
我試著放空思緒,希望能夠早點進入夢鄉。只是沒有想像中的順利。必須經過三十分鐘左右,我才能真正睡著。這是長久以來的習慣。
李思敏跟我不同。在日復一日的觀察下,我發現李思敏的睡眠品質相當理想。通常關燈之後的五分鐘,就能聽見她發出的鼾聲。而且總是睡得很長,必須超過八個小時,才算是飽足的睡眠,否則隔天會無精打采的。真讓我很羨慕。
我聽著蟲鳴與電風扇混合的聲音。有點枯燥,適合當作安眠曲。然而一個不小心,本來漸入佳境的睡眠進度又回到起點——我開始思考,大腦的引擎再度發動。對於這個失誤,我感到很挫敗,只好將錯就錯繼續想下去。
該怎麼挖出李思敏心中的魔鬼,我還沒能策劃出一個有效的方案。那個領域太深了,而且超出世間所有學問的範疇,實在難以碰觸。何況只有我一個人,就算再怎麼信任自己的智慧,人的大腦開發量還是有其極限的。
怎麼辦?
首先,可以確定心中的魔鬼確實存在,但就像棲息於10000公尺深海的新品種魚類,躲在靜悄悄的黑暗之中,除非被人發現,否則它的存在只是一則傳說罷了。而我的工作,就是潛入深海將它帶上岸。
如同動手術一般,我需要切入點。
先將潛意識、記憶、顯像遺傳等等因素摒除在外。心理或大腦科學之類的知識,恐怕派不上用場。據我的推論,心中的魔鬼寄宿於人類的靈魂。我應該拋棄所有的科學理論,試著朝形上學或哲學前進,說不定能找到一些新發現。至於實際的操作手法,我並不清楚。只能依賴時間,以及多方面的思考,慢慢研擬計畫了。
想到這裡,腦袋也開始降低轉率,差不多可以停機了。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想像自己是一根輕盈的羽毛。身體漸漸放鬆。睡意細胞開始增加。
「梟先生……梟先生……」
背後傳來李思敏的輕喚。
這很奇怪。按照平常的習慣,李思敏應該早就睡著了才對。可是她非但還醒著,甚至試探性地輕喚我。她想做什麼?為了解開我對這個問題的疑惑,我決定裝作已經睡著的樣子,觀察李思敏的動向。
她伸出手指戳一戳我的背部,確認我是否睡著了。我繼續裝睡,宛如石像完全不動,只保持規律的呼吸。她將手掌放到我的左手腕上,就這麼停止動作一陣子,接著稍微出一點力道,輕輕握一握,動作相當謹慎小心。我還是搞不懂她到底想幹嘛。然後她抓起我的手腕,連同我的手臂,緩緩拉到她躺著的位置——我的背後。這讓我有點緊張。該不會想扭斷我的手吧?
下一刻,我的左手被夾起。手指觸碰到柔軟的東西。外面隔著一層棉質布料。
原本我不明白怎麼回事。但是念頭一轉,我才驚覺——李思敏將我的手指放到她的大腿之間。
她開始扭動腰部,便立刻發出那種憋在喉嚨裡、從鼻腔溢出來的嬌羞低呻。在她的操縱之下,我的手指被動地反覆摩擦她的內褲以及在那下面的東西——柔軟的、悶熱的部位。沒過多久,手指沾上黏黏的液體。或許只是汗水。又或者……我實在不願意去猜想,企圖說服自己那只是錯覺,然而答案早就存在於心裡。
為什麼她要這麼做?思緒一團混亂。我什麼也無法思考。腦漿彷彿被人攪拌。我的身體開始發熱、流汗。
黑暗之中,儘管背對她,我卻清楚地看見李思敏將我的手指作為洩慾對象的景象——短褲被褪下,卡在膝蓋附近的位置。她將鼠蹊部前傾。用雪白的大腿夾住我的手掌。以笨拙的動作前後扭動腰部。緊閉雙眼。抿著嘴唇。熱汗使她的肉體閃耀出光芒。少女在深夜的慾望獨白。
我終究是正常的男人。李思敏借用我的手自慰,這件事實完全激起我的色慾。幸好理智這一方仍然佔上風。如果我就這麼揭穿她淫穢而神祕的樣貌,局面一定會相當尷尬,可能會因此影響我們的關係。為了挖掘心中的魔鬼這項計畫,我必須將李思敏的心情視為第一優先。
我決定催眠自己。當然不是真正的催眠,而是盡可能放空腦袋,假裝手指已經斷了,並未觸摸到任何東西。同時說服自己,李思敏扭動臀部的動作,只是進入夢遊狀態的緣故。至於她發出的呻吟,也只是夢見自己變成一隻貓而說的夢話罷了。此刻,位於山區的這棟小屋之中,沒有半點情色的成份。
不可思議地,我真的睡著了。
隔天,我的工作效率不太好。除草的速度明顯變慢。把水箱提回小屋的時候差點跌倒。最丟臉的,莫過於自己不小心勾到陷阱的線,鋁箔紙被撕開,紅色油漆流了出來,只好重新架設陷阱,搞得整件褲子沾滿油漆。
這些都是羞恥度十足的錯誤。平常只有李思敏才會犯的錯誤。而我,既然身為綁匪,就應該隨時保持專注,冷靜處理每一件意外,否則命令者的地位將會受到質疑,隨即遭到下位者的反擊。但是今天的我卻找不回平時的狀態,不時陷入恍惚,無法集中精神。
原因。除了昨天半夜發生的那件事,已經想不到第二個了。
「思敏。」
「嗯?」她抬起頭,向我走過來。「什麼事?」
「……」
「嗯?」
「沒事。」
「你在耍我嗎?」她皺起眉頭,不太開心地掉頭走了,回到原本的位置,重新拿起鐮刀繼續割草。
這種事情實在很尷尬。我總不能當著本人的面前,「嘿,妳昨晚用我的手自慰對吧」將那種害羞的事情直接攤在陽光底下。就算使用暗示性的發問方式,要是李思敏發現昨晚的當時我還醒著,肯定承受不住緊接而來的羞愧和丟臉。說不定會就此逃下山去。
保持現狀、假裝昨晚只是一場夢,當然這樣也不錯。但我非常想知道,李思敏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是綁匪。她是人質。即使真的做出情色方面的行為,我也應該是主動的那一方才對,不是李思敏。何況她才十七歲……難道隨著時代進步,青春期也跟著提早成熟?
怎麼想,怎麼覺得詭異。
或許性慾可以作為真正的理由。暫且先這麼猜測。但儘管如此,又為什麼要將我的手當成對象?這種事情即使自己來,也能得到同樣的結果,不是嗎?比方說,趁我睡著之後,跑到小屋外頭,躲進廁所默默處理……之類的。有許多方法可以選擇。
還有一件事情讓我想不通。
那就是李思敏的態度。
一旦做出昧著良心的事情,人類多少都會露出異樣的神情。這一點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沒有改變。尤其當他們面對受到那件事情所影響的人,那個時候會特別明顯。也許會移開視線、身體後傾,或者轉移話題。然而李思敏並未出現異狀,像平常一樣笨拙地割草。跟我說話的時候,不會結巴,也不會露出怪異的表情。彷彿她根本沒有做過什麼。
根本沒有做過什麼?
我看向李思敏。似乎是覺得累了,她仰頭看著天空,很沒規矩地把腿張開坐在草地上,拉拉衣服的前襟,一邊低聲抱怨「好熱」。鐮刀被扔在旁邊。
「思敏。」
「我沒有在偷懶哦,只是休息一下。」
「身體還好嗎?」
「我已經按照你的囉哩八唆按時補充水份了,所以沒有中暑。目前還死不了。」她扭一扭脖子。「幹嘛突然問這個?」
「我必須隨時注意妳的健康。我可不想大老遠送妳去醫院。」我把語氣壓低。「最近睡得好嗎?」
「很好啊。雖然很熱,不過有電風扇。三分鐘就睡著了。」
「三分鐘就睡著了?」
「嗯。」
「昨天也是?」
「對啊。」她平淡地說。沒有說謊的跡象。
但是昨晚所發生的一切,我很肯定並非幻覺。
也就是說,李思敏並沒有用我的手自慰。
柔軟東西、悶熱的液體、嬌媚的呻吟聲——昨晚的我親身體驗的那些真實感知,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如果不是李思敏的,又是誰的?
看來,有必要繼續調查下去。
12
把李思敏獨自留在根據地之後,我驅車前往位在半山腰的村子。才剛停好車子,木材行的原住民老闆便熱情地向我打招呼。
「老闆,你知道哪裡可以買到獵槍嗎?」我問道。
「不行啦,有那個什麼槍械管制法,沒辦法買賣獵槍。不過……」原住民老闆壓低聲音說:「我有一把自己做的,如果你給我『這個』,」他比出一根手指。「那我就『借』你。」
我聽出他話裡的意思,立刻從錢包裡抽出十張千元鈔票,塞進原住民老闆的掌心。他輕輕一笑,帶著含意點點頭,回到木材行。出來的時候,手裡多出一支用報紙包住的長條狀物品。
「謝了,老闆。」
「不用客氣。如果還想『借』,就盡管找我吧。」他揮揮手,走回店內。
我把獵槍放在後座的地板上,再坐進駕駛座,開車前往附近的便利商店,立刻看見阿輝背靠著他的銀色轎車,手裡拿著罐裝咖啡。
我搖下車窗。他走過來劈頭就問:「後座底下的東西是獵槍吧?」
觀察力真是敏銳。我忍不住感到欽佩。
「我打算盡量自給自足。食材消耗太快了,經常下山採購實在很麻煩。還不如留在山上打打山豬或飛鼠。」我將信封袋交給他。「你點點看。」
他從信封袋取出鈔票,確定金額沒錯之後,點點頭。
「每次付錢都這麼乾脆。跟你合作真是愉快啊,老闆。」他將錢放進口袋。
「我需要的資料呢?」
「在這裡。」他把一只牛皮紙袋交給我。「不過你大概會很失望。」
阿輝說的沒錯。當我仔細閱讀那些顯示在影印紙上的病歷,看不見想要的詞彙時,我確實感到失望。
我以為,那一天的半夜,李思敏的古怪舉動來自夢遊,或是其他心理疾病因素。然而根據病歷的資料,李思敏就醫的紀錄大多是由於感冒。看過兩次牙醫。十二歲那年因為意外導致左手骨折,住院三天,算是最嚴重的一次。只有如此。她從未在任何一家醫院的檔案中留下精神疾病記錄。
我感到心煩,索性點燃一根菸。
「為什麼需要那個女孩子的病歷?發生什麼事了?」阿輝也開始抽菸。關於李思敏的古怪行為,我並沒有告訴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沒什麼,只是小心起見。」我決定敷衍他。「如果李思敏患有什麼疾病,我會很麻煩的。你也知道,無論她發生什麼事,我都沒有帶她去醫院看診的打算。」
「說的也是。最好永遠別那麼做。」他吐出一口煙。「話說回來,老闆,不是我想多管閒事,你的錢我也賺得很開心,我對於這段合作關係沒有什麼不滿,但再怎麼說,從你綁架李思敏那一天算起,到今天已經兩個多月了,你依然不把綁架那女孩的原因告訴我。雖然那不是我應該涉入的部分。不過我還是很好奇。」
「抱歉,我不能說。」
「拒絕得真果斷啊。」他苦笑一聲。「算了,不知道原因也好,即使我被條子逮到,或許可以避免更重的刑責。不過我還有一個疑問。老闆願意告訴我嗎?」
「什麼事?」
「你打算綁架李思敏到什麼時候?」
阿輝提出的問題,正是我一直以來試圖逃避的。
沒錯,就算李思敏以找出我的祕密為由,願意暫時留在那棟小屋,不過這段時間不可能延伸至永恆。總有一天,這場遊戲的結局終會來臨。或許李思敏會逃走。或許我會殺了她。無論如何,至少我能夠確定,像夫妻那樣一輩子生活在一起,這種結局絕對不會發生。我們其中一方,勢必會做出抉擇,斬斷中間的線,替這場遊戲畫下終結的符號。
這個問題,我沒辦法回答。阿輝見我沉默,並未繼續追問。他踩熄香菸,坐進自己的銀色轎車。
「總之,像往常一樣,有需要再打給我。」說完,他便開車離開了。
「哦——」
我一回到小屋,李思敏便開始研究我帶回來的獵槍。裝模作樣地擺出獵人架勢,扣扣板機,偶爾發出「砰!」、「噠噠噠!」之類的人工效果音,似乎玩得很開心。
將李思敏那一晚的古怪舉動聯想成夢遊或心理疾病,或許根本就是愚蠢的推測。無論怎麼看,這種樂天派傢伙,和精神疾病之類的字眼一點緣份也沒有。彷彿再怎麼沈重壓力,都能輕鬆扛起。若不是如此,她早就承受不住囚禁的生活而精神崩潰了。
但如果不是因為夢遊,那又是為什麼?
我總認為,人類的行為必定會出現某些暗示性象徵。比如說,緊張的時候,有些人會抓脖子、玩手指、將雙腿縮到椅座底下,以此紓解壓力。感到不滿或不同意的時候,會扭動嘴唇或別開身體。這些舉動會不由自主地出現。也許眼睛和表情可以說謊,但肢體不行。
最有趣的地方就是,有時人類的行為,與暗示性象徵毫無關連。洞兩五就是最好的例子。在背景乾淨得猶如一張白紙的心理狀態下,對軍中長官痛下殺手,並且吃掉屍體,對於這件事情甚至沒有任何後悔、憤怒、悲傷之類的人類應有的感情,彷彿天生就該這麼做。出自本能。
出自本能……
說不定……
那一晚,李思敏透過我的手指所進行的自我安慰行為,該不會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心中的魔鬼?
這不是不可能。按照我的推測,魔鬼就住在接近獸性和本能的心靈地域,平時總是躲在黑暗之中,然而在不知名因素的觸發之下,偶然地甦醒,並且驅使人們做出違反常理、但合乎本能的舉動。以這一點來說,洞兩五和李思敏這兩個案例是相同的。不同的部份,只有一方渴望鮮血、一方渴望性慾這樣的差異而已。
假設李思敏做出那種事情,的確是魔鬼所造成的緣故,那麼,觸發的條件又是什麼?
那天晚上以前,李思敏並沒有出現異狀,跟平時一樣樂觀地過日子。餓了就吃飯,渴了就喝水,無聊就玩遊戲或看書。比起剛開始囚禁的那段期間,現在的她簡直就像山雀一樣輕鬆自在。
我開始回憶那一天的情形。李思敏的話語或行為當中,是否出現過奇怪的部分。我專注地進入心靈,翻開當天的記憶相簿,照片大多已經模糊,唯一比較清楚的,只剩下那天晚上,李思敏說出那番狗屁推理的那一張。
這時,我想起來了。
以往李思敏作過的所有推理,全都具有邏輯性,甚至足以寫成推理小說的程度。雖然並非正確答案,但那些推理的精準度,卻讓我十分佩服。然而那一天晚上,李思敏的推理完全沒有邏輯可言,既愚蠢又荒唐,反而令我感到生氣。
雖然李思敏以「這世上無論什麼樣的人,多少都有可能存在」作為正當性藉口,但連李思敏自己也不相信這番推理能夠成為正確答案,她也說了,純粹只是猜測而已。既然明知道沒有答對的可能性,又為什麼要說出來?
「思敏。」
「嗯?」
她轉過身來,槍口也跟著指向我。雖然我知道裡頭並沒有裝子彈,但還是有點嚇一跳。
「妳還記得上次的推理內容嗎?」我抽走她手裡的獵槍。
「上次的推理?這個嘛……大部分的內容都已經忘記了。我只記得那番推理惹得梟先生有點不高興。」
「妳仔細回憶一下。」我把獵槍立在牆邊。
「梟先生不是很不屑那一次的推理嗎?現在為什麼又要我回憶?」
「廢話少說,快點想起來,然後重述一次。」
或許觸發條件的線索就藏在那些推理之中。我是這麼猜想的。
「哦……」她瞇起眼睛。「為什麼想聽我重述那番推理呢?」
儘管只是一眨眼都會錯過的短暫瞬間,但我確實看見了——李思敏輕輕地揚起嘴角,隨即又像流星那樣迅速消逝。她的雙手放在背後,身體微微前傾。我聞到不祥的氣味,右腳不自覺向後退了五公分。
這傢伙想要套我的話。
梟先生這麼在意那一次的推理,該不會,跟梟先生綁架我的理由有關吧——我彷彿可以聽見她帶著惡作劇口吻這麼說。她的內心獨白也許真是如此。不管怎樣,我必須撤退,不能再洩漏更多線索了。
於是我說:「為了我的研究。」
「研究?」
「嗯,針對人質的研究。因此妳說過的話、作過的事,我打算全都寫下來,作為往後的參考資料。不過我忘記那天晚上的推理內容了,所以希望妳幫我重述。」
「什麼嘛,真無聊。」她隨即嘆氣,聳聳肩膀。「我無能為力。我也忘記內容了。不過,反正只是沒什麼重點的無聊推理,對於你的研究根本沒有幫助,無所謂吧。」
看來順利瞞過去了。我在心裡鬆了一口氣。
要不是我發現那一瞬間的狡猾笑容,或許我真的會透露太多的線索,進而讓她挖出我的祕密。這女孩還是一樣聰明,而且深不可測。往後我必須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
「不說那個了,快點教我怎麼使用獵槍嘛。」
李思敏拿起獵槍,再度擺出獵人的架勢,將槍口對準我。
「比起當一隻老鼠,我更想成為狩獵者哦。像梟先生那樣。」
那一刻,我好像感覺到了什麼。隱隱約約的,彷彿火花一般出現又消失。但那實在太細微了,甚至沒有實感。於是在恍惚之間,我並沒有多想,就這麼跟在李思敏的身後走出小屋。
13
我和李思敏已經放棄打獵了。最後還是必須仰賴人工食品過活。即使我們生活在山上,仍然無法脫離都市。
首先,光是搜尋獵物就要花老半天,而且不一定找得到。就算真的找到獵物的身影,未曾見過人類的牠們,警覺性比較敏感,通常會早一步察覺到我們的存在或氣味。就算獵物剛好比較遲鈍,瞄準之後扣下板機,子彈也全都打歪。獵槍只能單發,不可能臨時再捕一槍,只好眼錚錚看著獵物逃走。果然打獵這種事情,不是平地人想的那麼簡單。
既然打不中獵物,我們只好在小屋附近打打瓶子和罐子,當成娛樂。練習過好幾次之後,李思敏已經不怕槍聲了,能夠以獵人之姿毫不猶豫地開槍。不過槍法還是一樣爛。十槍最多只能擊中兩次。
為了防止被李思敏殺掉,我規定她除非經過我的允許,否則絕對不能擅自拿槍。要是她違反這個規定,我會將她綁在樹幹上,讓她一整晚餵蚊子。李思敏對於我的威脅不以為意,聳聳肩膀,「不碰就不碰嘛,有什麼了不起。」
李思敏心中的魔鬼,似乎意識到我正在尋找它,刻意躲起來了。
自從那一夜之後,李思敏那古怪的行為就沒有再出現過,每天晚上吹熄油燈,不到五分鐘,她便像一頭受到保護的綿羊似地深深入睡。我甚至延長自己躺在床上發呆的時間,只為了等待魔鬼的出現。但每一次都讓我失望。魔鬼還躲在洞裡。
我決定使用一些伎倆,誘使魔鬼走出洞穴。比如說,牽起熟睡的李思敏的手、親吻她的臉頰、觸碰她的大腿、拿植物的葉片搔她的脖子。但依然沒有效果。唯一的斬獲,就是我發現無論怎麼胡搞李思敏的身體,她還是可以睡得很沉,彷彿天花板塌下來也無法影響她的睡眠。
性慾這種東西,我猜想,也許就像便利商店的點數一樣,需要慢慢累積。必須等到一定的份量,逼近極限的時候,才可能一次爆發。人類雖然是一年到頭都處於發情期的動物,但也不是完全如此。平時仍會維持理智,以禮貌的、靦腆的、現代化的態度去應對周遭的人。不過人總有「我現在非得發洩性慾不可,不能再等了」的時刻。當那個時刻來臨,人們的文明面就會消失,瞬間化身為野獸。
我偶爾也會受到那個時刻的騷擾。李思敏可能不知道,因為我總會瞞著她——通常會等她睡著之後——跑去小屋外頭的廁所自行處理。雖然本人離我很近,我還是會將李思敏作為幻想對象。她是很棒的對象。即使根據我們之間的約定,就算我真的實際行動,突破那層膜,也是在「發生了也不奇怪」的觀念範圍之內。然而,我還是下不了手。或許是殘存下來的少許道德心使然。我不知道。
總之,我也只能等待了。像個耐心的獵人,繃緊神經緊盯著洞口。當魔鬼出現的那一刻,我將會無情地扣下板機,使它成為我的獵物。
月份來到秋天。照理說,李思敏現在應該站在北一女中的禮堂裡頭,一邊聽著無聊的致詞,一邊偷偷和好久不見的同學聊天才對。但李思敏在暑假開始之前發生了意外——也就是我——因而錯過了開學典禮。所以現在正穿著棉質的簡便衣褲,頭上戴著草帽,拿著鐮刀蹲在地上除草。至於這場意外究竟會為北一女中的開學典禮帶來什麼樣的氣氛,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肯定不會是愉快的。
李思敏似乎並未因為今天是開學日而心情不好,或是不由地傷感起來。仍然像個鄉村小女孩似的,勤奮地除草,勤奮地偷懶。偶爾發發高溫天氣的牢騷。沒事就找我聊天,嘴巴從未停過。幸虧她是個樂觀的女孩。省得我必須照顧她的情緒。
「……話說回來,我們住在山裡這麼久了,竟然從未看過一隻台灣黑熊。最近復育工作不是做得還算順利嗎?難道我們又被騙了?」
「可能是氣候方面的問題,黑熊全都跑去低海拔地區生活了。」
「好可惜。真想在死掉之前,親眼欣賞一次真正的野生黑熊。那一定很棒。不如梟先生下山去捉一頭回來養吧。我發誓,我會負責照顧牠的。拜託~」
「少說蠢話了。」
「不然梅花鹿或山羌也可以。拜託~」
我故意不理她,繼續做我的除草作業。
也許山神真的存在吧。隔天,我們便意外發現一頭野生的台灣長鬃山羊,並且將牠養在小屋附近。
那是接近中午時發生的事。李思敏說要去散步,就離開小屋了。我則開始準備中餐的食材。不久之後,李思敏急急忙忙跑回來,「有一隻動物踩到陷阱了。」然後帶領我前去查看。
我們來到距離小屋大約一百公尺遠的地方。李思敏說的沒錯。那隻山羊的兩隻後腿被鐵箍夾著,正驚恐地搖晃身體,試圖從陷阱裡脫困。我先回小屋拿來繩子,套住山羊的頸部,然後扳開捕獸夾。可能是腿部受傷的關係,牠並沒有立刻起身逃走,而是俯臥在地上劇烈喘氣,看起來既害怕又緊張。
「如果放著牠不管一定會死掉的。陷阱是梟先生放的。你要負起責任。」李思敏這麼說。
李思敏已經沒有逃跑的慾望,其實我大可以撤掉所有的陷阱。李思敏也經常提醒我,最好盡早回收陷阱,免得危害到山裡的野生動物。但因為嫌麻煩,我一直沒有動手去做。果然不幸的慘劇在今天發生了。我多少感到自責,所以抱起那頭山羊,將牠帶回根據地,決定好好照顧牠。腳傷看起來不算太嚴重,但我畢竟不是獸醫,也不敢隨便斷言。
我們將牠頸部的繩子綁上一棵樹幹。原本是我釣魚時用來放魚的保麗龍箱,現在則成了牠的水盆。因為牠的眼珠又大又圓,又是母的,李思敏索性就將牠取名為「阿珠」。這讓我相當懷疑李思敏的取名品味。
第一天,阿珠還是很緊張。牠大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人類吧。不過一到隔天,情況便緩和許多。開始會吃旁邊的雜草,喝箱子裡的水。由於多了這頭山羊寵物,李思敏也跟著興奮起來。她經常坐在阿珠身邊,摸摸牠的毛,近距離觀察牠。
「阿珠,那邊那個男人,就是害妳掰咖的兇手。」用手掌圍在嘴邊,李思敏裝作講悄悄話的樣子,實際上她的說話音量連十公尺外的我都能聽見。「我也是受到那個男人的綁架,才逼不得已留在山上的。我們都是他手下的受害者。所以我們一定要站在同一條陣線上,知道嗎?請幫我一個忙——下次如果他靠近妳,妳就用頭上的角撞他的鼠蹊部。妳知道鼠蹊部在哪裡嗎?就是尿尿的地方。沒錯,那會非常的痛。就讓他嚐嚐看什麼是報應的滋味吧!」
「思敏,差不多該工作了吧?」我盡量保持冷靜的語氣。
「我正忙著和阿珠交流感情,沒有空。」說完,她還故意「哼」一聲把頭別開。
「這樣啊,那麼妳今天的晚餐……」
「好啦好啦。」她拿著鐮刀站起身來。「真是卑鄙。每次都用同一招威脅我。」
「很有效不是嗎?」我冷笑一聲。
多了阿珠這個夥伴,坦白說,我必須感謝牠才行。即使我和李思敏相處起來還不錯,但畢竟有年紀的差距,多少會出現一些微妙的隔閡。十七歲少女找同齡或年紀相近的孩子作朋友,才是最理想的情況。由於我無法以真正的朋友身分陪伴李思敏,因此我才願意完成李思敏提出的所有要求,買遊戲和電動回來,盡量紓解她的寂寞。
現在不同了。不分善惡,我相信大多數人——即使是我——都是喜歡動物的。阿珠很適合成為李思敏的好朋友。而且我不必擔心阿珠會不會為了李思敏而背叛我,跑去警察局報案。
李思敏暫時不會嫌無聊而煩我,我可以專注於開發李思敏心中的魔鬼。雖然是這樣沒錯,但我仍然像個受困在沙漠之中的人,找不到方向。只能繼續等待時機的到來。
有一天,阿輝打來一通電話。由他主動聯絡我,通常不會是好消息。
「還記得李思敏的國中同學嗎?替我們在李思敏的咖啡裡下藥的那個。」
我說我記得。
「警方透過路口監視器逮到他了,而且那傢伙已經向警方坦承,有人綁架他的妹妹作為威脅,以此要求他在李思敏的咖啡裡放入不明粉狀物。警方已經展開調查。這件消息也被媒體以野火似的報導方式擴散到全國各地。當初我是委託別人過去接觸那名男同學、綁架他妹妹的,所以我們現在還處於安全地帶,不需要擔心。但是我們也許應該找個時間談一談,在狀況發展至最糟的程度之前,策劃出有效的脫身辦法。你明天有辦法下山嗎?」
我們約好時間和地點,便掛掉電話。
這一天果然還是來了。
14
我和阿輝相約的地點位於半山腰村子的戶外咖啡廳。正好是下午茶時間。非假日的關係,遊客不怎麼多。加上洋傘式座位離店家有一段距離,沒有人聽得見我們說話。如果想要商量什麼詭計,這裡算是不錯的場所。
入座之後,阿輝隨即在約好的時間之內抵達。他坐進我面前的位子,向店員點了一杯黑咖啡。
「老闆,」他對我說:「坐在我們後面的那個女生,該不會是李思敏吧?」
戴著一頂鴨舌帽,配上無框眼鏡,喬裝的李思敏就坐在阿輝所說的位子上。她正在享用黑森林蛋糕與草莓聖代,一副快要上天堂的愉悅表情。年輕女生果然都喜歡甜點。
「是啊。」
「為什麼要帶她來?」阿輝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放心,她不會亂來的。」
「如果那孩子現在大聲叫喊:『我就是被綁架的李思敏,那兩個人就是綁匪』,我們馬上就會完蛋。你應該明白這究竟有多危險吧?」
「李思敏有她的理由不這麼做。」我向後倚,換成輕鬆的坐姿,試圖讓他明白事態沒那麼嚴重。「總之,我可以向你保證,李思敏會繼續乖乖坐在那裡吃蛋糕,不會做出什麼異常舉動。當我們結束談話,我們會安全地離開這家咖啡廳,不被任何人發現。」
阿輝重重嘆出一口氣,看來還是無法信任李思敏。這也難怪。警方的調查已經出現明顯的進展,他會如此小心謹慎也是合理的。反而,我帶著李思敏離開山裡的根據地、像一對情侶或兄妹似地走進人口密集地區的一家咖啡廳,這個舉動顯得粗心大意,而且有違綁匪的風格。不過我認為,盡量提供李思敏所需的娛樂,使她心情愉快,才是誘出魔鬼的最快捷徑。雖然關於這一點,並不是百分之百確定。目前只能繼續觀察了。
「既然老闆這麼說,我就相信你吧。」阿輝說。
我們點菸來抽,喝咖啡。雖然已經進入秋季,但下午的陽光依然毒辣。即使躲在洋傘下,汗水還是沒有止息的跡象。偶爾從後方傳來李思敏點餐的聲音。每吃完一盤蛋糕,她又會繼續點下一盤。似乎很長一段時間沒能品嚐到甜點的關係,打算趁這個機會盡情地補充糖分。
阿輝將菸頭拈熄在鋪著咖啡渣的菸灰缸。
「從媒體報導來看,」他說:「李思敏的那位國中男同學,正在接受警方偵訊。雖然是這樣,由於他不曾接觸過我們,我們現在還很安全。但如果警方順利地找到繩子,沿著繩子的方向一路朝我們接近,情況就不同了。」
「當初實行綁架李思敏的計畫,你派遣了多少人?」我問。
「五個。一個負責接觸那位男同學、一個負責綁架男同學的妹妹、一個在你綁架李思敏時負責暗中協助及把風、一個負責銷毀監視器記錄、一個負責幫我聯絡其他人,並且向我匯報情況。這些人全都是從同行那裡找來的,彼此互不相識。我只跟聯絡我的那個人以電話接觸過。不久之前已經被我處理掉了。」
我沉思一下。「雖然說是繩子,但這些繩子並未連在一起,而是屬於不同的個體,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何況其中一個關鍵人物,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警方的調查進度,恐怕不會順遂到哪裡去。」我吐出一口煙。「果然把事情交給你,一切都能辦得很漂亮。」
「就算是這樣,我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我還要一份草莓波士頓蛋糕——李思敏又開始點餐了。桌面已經累積四個空盤子、兩只玻璃杯。
「如果依照順序排列,老闆你是最後順位,我則排在你前面。跟你接觸的人只有我。一旦我招供,老闆的罪行就會曝光。當然我不打算背叛你。只要我打死不說,他們就永遠查不到你。但我無法保證底下的人會不會背叛我。也許我終究會被供出來。所以我認為,當那個時候來臨,我們最好立刻從這場綁架遊戲脫身。至於該怎麼逃亡,我已經想好了。」
「哦?」手腳真快。我心想。
「我的上司在大陸有設立分公司,而且跟廈門那邊的官員關係還不錯,經過妥當的安排,以及必要的金錢賄賂,我們可以跨越台灣海峽,在對岸海巡署的船隊迎接之下,順利偷渡到那裡。」
我點頭表示了解。
「如果真的變成最糟糕的情況,」他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畫有地圖。「就立刻趕去這個港口。別帶行李,也別留戀,動作越快越好,所有的猶豫全都拋在腦後,以行動代替思考。」
「我明白。」
「另外,請牢牢記住這一點——從我聯絡你的那一刻算起,你必須在三個小時之內抵達港口,如果你沒能及時抵達,我會為了保全自己,解開繫在纜樁上的繩索,自己一個人坐船前往大陸。」
「我知道了。」我啜飲一口咖啡。「還有別的事嗎?」
「大概就是這樣。」他起身。「要是計畫更動或者發生什麼意外,我會再聯絡你。」說完,他便離開了。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到李思敏的位子旁邊。她像寵物鼠那樣,把臉頰塞得鼓鼓的。嘴角沾有奶油。
「該走囉。」
「嗯。」她吃完最後一口蛋糕,從我身後跟上來。
被李思敏吃掉的金額,總共是1120元。
雖然我付得起這筆錢,也不是很計較,但是無論怎麼安撫自己,感覺還是很不爽。牛排或壽司也就算了,問題是……蛋糕?有多少人能夠吃到1120元?就算再怎麼喜歡蛋糕,也應該有個節制吧。何況付錢的人又不是她,臉皮未免太厚了。
「梟先生,既然我們都難得下山了,不如去城市玩吧!」李思敏一臉開心。似乎對於自己吃了1120元的蛋糕,毫無罪惡感。
我離開城市也有一段時間了,確實有點懷念城市特有的廢氣臭味。雖然去到繁榮的地方,李思敏能夠輕而易舉逃走,站在我的立場上非常危險,不過我認為她並不會這麼做。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很容易信任李思敏這個人。也許是因為我們兩人相處這麼久,從未聽過她說謊的緣故。
「沒問題。」我說。
「太好了!」
「不過從現在開始,妳要忘記自己的是李思敏。」
「嗯!」
「妳叫什麼名字?」
「王小美!」
「這名字太假了。」
「怎麼可以這麼說。你要向全國的王小美小姐致歉!」
經過一番思考,李思敏決定改名為黃宜君。很完美的菜市場名字。正合我意。
「把頭髮扎起來吧。」
「梟先生喜歡女生綁馬尾?」
「只是要妳喬裝罷了。」
我們坐上車,朝山腳的方向行駛。通過一連串蜿蜒又狹窄的道路,路邊可見的植物越來越少,水泥建築物開始增加。隨後我們開上高速公路,抵達台中市。因為車程有點遠,使得最近沒什麼機會坐車的李思敏暈車了。在開始玩樂之前,我們決定先前往飯店下榻。
李思敏的未成年臉蛋、一副被下藥的疲倦模樣,加上我們選擇的是雙人房,在辦理入住手續的時候,我看見櫃檯人員露出有點複雜的表情。櫃檯人員關切詢問李思敏的狀況,我回應:「我妹妹很容易暈車。」對方因此不再起疑,表情重新恢復和善。
我扶著昏沉的李思敏搭上電梯,來到我們的樓層,走進我們的房間。李思敏像是看見沙漠裡的綠洲,咚地一聲躺上床,嘴裡發出解脫似的呻吟。看她這副疲累的樣子,今天大概是沒辦法玩樂了。我索性打開飯店提供的電腦,查閱這附近的餐廳與觀光景點。
「梟先生……」李思敏的說話方式聽起來像是從地獄傳出來的。「不好意思,因為我的關係,不能出去玩了……」
「無所謂。」
「不要顧慮我,沒關係,你自己出去玩吧。我會孤單又寂寞地一個人待在房間裡養病的……」
「好吧,既然妳這麼說。」我起身裝作打算離開的樣子。
「魔鬼!笨蛋!沒良心!」
我不理會李思敏的吵鬧,繼續使用電腦。
晚上18點左右,李思敏的身體狀況好多了,於是我們前往位於地下一樓的自助式餐廳。選用高級食材的料理全都相當美味,這些可不是住在山裡的我們能夠吃到的。李思敏像個小孩子一樣興奮,宛如龍捲風一般夾取食物,整個人變得很有精神。
然而在我忽略的情況下,李思敏吃了太多奶油焗烤明蝦,肚子開始痛起來了。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這一次,我們再度以扶持負傷戰友似的姿態,狼狽地走回房間。
我讓李思敏躺在床上休息,然後打了一通電話給阿輝。在以前的對話中,我依稀記得阿輝對台中蠻熟的,或許他能提供一些觀光建議。雖然這個問題實在很不適合問那種做地下生意的人。
「喂,老闆。」阿輝接起電話。
「我現在在台中。」
「跑來台中做什麼?」
「算是旅行啦。李思敏也來了。不過她現在肚子痛,正痛苦地在床上打滾。」
阿輝頓時沉默。他大概相當不樂意聽到這個消息。將李思敏帶到人多的市區,勢必會增加罪行曝光的危險。就算李思敏再怎麼安份,在電視台將李思敏的照片以新聞報導的方式散播至全國之後,也許有人會認出她來。不管怎樣,我的作法完全不符合謹慎原則。真是學不會教訓——也許此刻他正在心裡發牢騷。
「好吧。」他嘆了一口氣,聽起來非常無奈。「那麼,你現在有空嗎?」
「嗯。」我說。「怎麼?缺酒友?」
「我現在有一份事情必須處理,勉強算是跟你有些關連,如果你方便的話,能不能過來幫忙?」
我瞄了一眼李思敏。她正躺在床上,衣服的下擺捲起來而露出肚臍,閉著眼睛,嘴唇微微張開,彷彿一頭遭受攻擊的虛弱動物。照這個樣子看來,至少明天才會康復。
「好,我過去幫你。我們約在哪裡?」
我按照阿輝所說的,在一張便條紙上記下地址。掛上電話之後,我先留下給李思敏的訊息紙條,再帶著鑰匙離開飯店。
叮咚——阿輝按下電鈴。
房間裡頭的人推開門。
捧著一只紙箱、穿著宅急便員工制服的阿輝說了一句「麻煩簽收」,然後將一支沒有墨水的原子筆交給對方。對方發現筆沒水,便回頭走進屋內打算前去取筆。
這時躲在門板後方的我,迅速衝入屋內,拿出電擊槍攻擊對方的後頸。他立刻抽搐倒地。隨後阿輝也跑進來,用膠帶封住他的嘴,綁住他的手腳,再將麻醉劑注入他的靜脈。
接著,我們將他放入一只長方形紙箱,合力抬出房間,搭乘電梯下樓。
社區依然一片寧靜,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
來到一樓,我們拆開紙箱,將那傢伙扔進廂型車後座。我們上車,在無人發現的情況下迅速離開。
根據阿輝所說,躺在後座的那個倒楣鬼,就是當初我們綁架李思敏時,負責駭入官方單位的電腦,銷毀監視器記錄的人。「老闆,這才是謹慎的作法。」阿輝一邊拍打方向盤,一邊暗示性教訓我。我認為他說的對。不過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並沒有將他的見解聽進耳裡。
「我說啊,將其中的兩個人處理掉,剩下的三個人會不會心生害怕而暴露我們的綁架計畫?」
「這一點不必擔心。我之前也說過吧,這幾個人互不認識,充其量只是臨時派遣人員。計畫成功之後,這支團隊也跟著解散,我想他們私下應該不會再聯絡了。」
「那麼,剩下的三個人呢?也要處理?」
「不用了。如今已經失去兩個較為重要的關鍵角色,就算警方找到那三個人,他們也指不出誰是幕後主使。」
我們來到市區,隨後駛入一棟公寓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停好車之後,將監視器先生(姑且這麼稱呼他)抬出車外,再以扛著酒醉友人回家的方式,走進電梯,上升直到七樓。當我們走到一扇房門前,阿輝說:「就是這裡。」接著拿出鑰匙開門。
「這是你的房子?」我問。
「確實是登錄在我們房地產公司的房子,但屋主不是我。不過房子在賣出去之前,就算我隨意進入也不會怎麼樣。屋主是個投資客。他不在乎屋內的保養狀況如何,只關心售價是否合乎他的要求。」
「你該不會打算在這間等待售出的房間裡處理屍體吧?」
阿輝投來一個「你這疑問真是多餘」的笑容。
這個人的膽子真大。我心想。
就像推理小說或懸疑小說那樣,我們三人來到浴室。客廳的角落擺著數十個水盆,以及一個大背包。阿輝從背包裡取出各種工具——殺魚刀、砧板、刨絲器。如果以外人的眼光來看,還以為他打算烹調什麼料理。不過看著宛如豬肉一般倒臥在浴室地板的監視器先生,我心想,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
阿輝又拿出裝上滅音器的手槍,冷不防地朝監視器先生的額頭開了兩槍。那傢伙理所當然地斷氣。血液在四周濺開。他揪起監視器先生的頭髮,將他的上半身摔進浴缸裡,然後割斷他的頸動脈。為了加快放血的速度,他把屍體的下巴往上抬。像是沒能握住的水管似地,血液噴濺得到處都是。沒過多久,整個浴缸和磁磚壁面沾滿了纖穠的紅色鮮血。
放完血之後,他脫光監視器先生的衣褲,再拿殺魚刀剖開腹部,取出裡頭的所有內臟,放置在旁邊的盆子裡。接著再從腹部一路往上切,越過胸口、頸部、臉的中心、頭頂、後腦杓、背部……直到臀部才停止。我像是旁觀手術過程的實習醫生,站在一旁觀賞他精湛的刀法。
「你該不會當過醫師吧?」
「就算沒有醫學方面的專業知識,做久了自然就會習慣。」他的語氣含有一點驕傲的成份。
我們各自蹲在屍體的兩側,合力扒開皮膚,露出肌肉組織。阿輝將刨絲器遞給我。
「老闆,麻煩你把皮膚刨成絲。」聽起來像是廚師在指使學徒,「我必須先提醒你——那一把刨絲器是日本進口的高級貨,特別鋒利,聽說甚至可以拿來作刨冰,所以請注意自己的手指。至於皮膚的屑片,就裝進那邊的空盆子吧。」
我坐到浴室門口外頭,依照他所指示的那樣,開始刨那一件脫下來的人皮。正如阿輝所說的,這把刨絲器非常好用,輕輕一刨就能刮出雪花般的屑片。可以說是家庭主婦夢寐以求的寶物。
阿輝則用殺魚刀刮除屍體的肉,那副景象讓我聯想到生魚片的處理手法。如果碰到難刮的部位——像是肋骨之間的肉——就用鐵鎚敲斷骨頭。他的動作非常迅速,肯定實際操作過不少次。我的進度則反差地緩慢。
沒有花上多少時間,阿輝便處理完畢了。肌肉組織、神經、血管,那些血淋淋的東西全都扔在數個盆子裡,彷彿地獄的景象。最後他敲開頭骨,取出垂掛著兩顆眼球的完整大腦,作為解剖的終了式。
隨後他從客廳搬來事先預藏起來的石臼,約莫一雙手臂合抱的尺寸。他將監視器先生的骨頭一一敲成適當的長度,然後扔進石臼裡,用石杵像中藥師那樣搗磨。磨成粉末的部份則倒進一旁的盆子。
等我的刨皮作業、阿輝的磨粉作業完成之後,我們開始處理內臟和肉片。總之就是使用放在廚房裡的果汁機,加入一點水,再將那些人肉打成汁。顏色看起來像是不太鮮豔的火龍果汁。那些肉汁則直接倒入水槽。這個工作輕鬆多了。
肉類的東西全都處理完畢之後,我們開始清洗現場的血漬,並且擦拭可能留下指紋的地方,再用吸塵器清理掉落在地上的毛髮,確保DNA證據全都消失。換上乾淨的衣服。接著我們將好幾盆人皮屑和骨粉倒進同一個紙箱裡,搬出房間,搭乘電梯來到地下室停車場。
沒想到屍體處理起來如此費工,讓我的肩膀和脖子開始發痠。由於累積在體內的疲勞,加上時間已經來到深夜三點,即使平時總是有失眠的困擾,我卻不堪睡意,在車子行駛的過程中失去意識。
當阿輝把我叫醒,車子已經停在我下榻的飯店門口了。
「那些屍體的碎片呢?」我問。
「倒進大肚溪了。」
我恍惚地走下車。阿輝搖下車窗對我說:「謝謝你的幫忙。比起一個人做,兩個人真是輕鬆多了。作為謝禮,下次的情報費我就不收了。」
目送阿輝的銀色轎車離開之後,我打著哈欠,走向飯店。
回到房間,我的睡意又消失了。因為我驚訝地發現,李思敏還醒著。她身上裹著一條棉被,坐在床邊,在沒開燈的黑暗房間裡看著電視。
「妳怎麼還沒睡?」
「你去哪裡了?」
我們幾乎同時向對方發問。
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皺著眉頭,看起來似乎很睏,卻以意志力拚命忍耐。皮膚出油的關係,在電視螢幕照出的螢光之下,額頭彷彿在發亮。
「為什麼你身上有一股腥臭味?」她抽抽鼻子。「你該不會有在三更半夜跳進水溝捉蝌蚪的興趣吧?」
我沒有回應,逕自走進浴室打算洗澡。李思敏卻突然在門口現身,阻止我關門。
「快點回答我。」她以一副疑神疑鬼的女友姿態盤起手臂。
「不關妳的事。」我冷淡地說。
「要是不告訴我,我就趁你洗澡的時候報警。」
平時都是我威脅李思敏,沒想到會遇到被李思敏威脅的一天。然而,畢竟這裡不是山區,到處都是可以解救李思敏的人,我的立場相對不利。對我來說,她的威脅具有無法反擊的效用。而且從李思敏的眼神之中,我可以看出她並不是在開玩笑,或是隨口說說。
於是我告訴她,今晚我所做的一切。
可是當我說到後半段,李思敏糾結在一起的臉龐,以及不斷滑落下來的淚水,讓我震驚得停下話語。
「妳為什麼要哭?」
她不發一語,走出浴室。
那背影透出一種真誠的悲傷。
15
【李思敏】
明明很想知道我心裡的想法,卻又顧及自己身為綁匪的尊嚴,故意採取高姿態的問話方式,同時裝作不置可否的樣子,其實內心就像接到報案電話的消防員一樣著急
看到梟先生擺出那種態度,我實在很想笑。不過我還沒消氣,也不打算這麼快就對他釋出善意。
他盤起手臂,皺著眉頭,嗓音刻意似地壓低,不時偷瞄我的臉,整個人小心翼翼的,彷彿正躲在草叢裡觀察什麼瀕臨絕種生物。我則繼續裹著棉被,盤坐在床上收看電視節目。
「思敏,如果對於我殺人這件事情感到生氣,妳就直接說出來,責罵我也好,別一個人坐在那裡生悶氣。」
如果梟先生沒有提起這件事,也許我會在不知不覺間忘記。但是經他這麼一提醒,就像看似已經熄滅的灰燼忽然接觸到大量的氧氣,怒火再度復燃。我瞇起眼睛,故意把臉從他的方向別開。
他繼續以那副宛如死不認錯的男友態度對我說:「妳不說清楚,我怎麼知道妳現在為什麼這麼生氣。還有,雖然我做的確實是犯罪行為,但那又不關妳的事,妳又何必哭呢?何況妳自己就是犯罪行為之下的受害者,就算要哭,至少應該為了自己而哭吧。」
聽到他這麼說,我更加生氣了,甚至很想抓起枕頭砸向他的臉。好不容易克制住這股衝動之後,我冷淡地對他說:「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他在房間裡待了一下子,隨後便嘆出一口氣,走出房間。
有一部分,我同意梟先生的說法。既然他已經犯下綁架我的罪行,那麼,以犯罪者的觀點來看,再動手殺掉一兩個人,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顧慮的。就像吸毒一樣,如果不儘快退出,就只能繼續陷下去。而身為他的人質,我並沒有必要去譴責他。
然而,我無法假裝我對於這件事情毫無感受。
憤怒、失望和悲傷,這些情緒就像是滯留在上空的颱風,在我體內盤旋著,使我無法原諒梟先生。我不曾有過這種複雜的情緒。所以我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這麼憤怒、失望和悲傷。也許人生經歷比我長的梟先生能夠替我解答。但我不可能去求助於這個讓我憤怒、失望和悲傷的罪魁禍首。
梟先生離開房間之後,我索性關掉電視,推開落地窗外,走到陽台,瞭望台中的市景。其實和台北沒有什麼兩樣。或許只能搭上飛機,前往另一個國家,才能看見不同的城市樣貌吧。
被夾在大廈之間的街道上,各種顏色的汽車和摩托車穿梭著,像是一群乘上海流的沙丁魚,也像我此刻混亂的思緒。
梟先生向我解釋過,他之所以殺掉一個無辜的人,是為了妨礙警察針對我遭綁架的案件所進行的調查作業,屬於必須性質的程序。他也向我承諾,在我們繼續維持這段綁匪與人質的關係期間,不會再動手殺掉任何一個人。但這番話語仍舊無法安撫我。
從早上開始,我便刻意地不理會梟先生。吃早餐的時候,也是兩人相對無言,默默叉起盤子裡的食物放進嘴裡。回到房間,我只是像個沙發馬鈴薯似地不斷看電視,將他視為房間裡的什麼不值得注意的擺飾品。
其實我討厭這種氣氛,但我實在沒辦法露出笑容。
灰色的城市街景,連一隻麻雀也看不見。我開始懷念起位在山上的那棟貨櫃屋。不知道阿珠現在在做什麼。
我究竟怎麼了?
自從那一次逃亡失敗之後,我便放棄逃脫的慾望,並且轉換念頭,下定決心要找出梟先生綁架我的真正理由。即使這令人難以置信——我確定爸爸媽媽和朋友們絕對無法理解我為什麼這麼做——但我確實真的願意繼續留在那荒涼的山林裡,跟綁架我的犯人一同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
「好奇心會害死一隻貓」,這句話是身邊的人經常對我說的話,我也同意。但如果沒有好奇心,就只能成為一隻活得比較久、也許生活沒那麼有趣的貓。比起延長壽命,我更追求樂趣。
而且,梟先生對我很好,料理的手藝也很棒,為我買來各種遊戲,還聽從我的建議將小屋佈置得更適合居住。雖然由我來說有點奇怪,不過,他確實是個不錯的人。細心,懂得察言觀色,明明沈默寡言卻總是願意陪我聊天。儘管嘴上嫌麻煩,還是會為了我特地下山買衛生棉。或許在社會的眼中,他是個就算下地獄也不可原諒的大壞蛋,但我認為,他的心其實是善良的。
解放囚禁的手銬之後,這些日子以來,我從未有過埋怨。充滿芬多精的古老山林,鳥與蟲的天然合奏,寧靜小屋。沒有惱人的汽車喇叭,或是什麼人死亡的消息。這種脫離世俗的生活,我很喜歡。讓我得以享受這一切的人,就是梟先生。
有時我也不太清楚,該怎麼去解釋梟先生這個人在我心中的意義。雖然是罪犯,卻像個鄰居大哥哥似地對我百般照顧,給我一種並非親人、朋友的感受——很難形容的感受。雖然隱約感覺得到,他打算對我做什麼,或是從我這裡取得什麼,但我可以確定,那並不是威脅性的東西。這也是讓我安心待在他身邊的原因之一。
這樣的梟先生,把殺人的行徑親口敘述給我聽,而我流下眼淚。其中究竟來自什麼原理,連我自己也無法解釋。
「妳一定是愛上他了啦!」我彷彿可以聽見佩琦這麼對我說。
愛上他?怎麼可能嘛。他可是綁架我的人耶。我只是為了找出他綁架我的理由,才會繼續待在山上的,這跟愛情一點關係也沒有。佩琦,別把妳那整天只想著談戀愛的發情期思維套到我身上。
「不一定哦。」小娟帶著惡作劇似的笑容。「聽說人質對綁匪產生戀愛激素,並不是少見的情況。呃……那個叫什麼來著?」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沒錯,就是那個!」
妳們這兩個笨蛋,如果我真的愛上他,我自己怎麼會不知道?
「有些事情,當事者是最容易迷失的。」佩琦抬抬眉毛。「尤其是跟愛情有關的事。」
「說的沒錯!」小娟露出牙齒地笑著。
明明跟我一樣沒有談過戀愛,妳們少裝出一副戀愛大師的樣子。
「總而言之,思敏,仔細問問看自己的心意吧。」
「答案永遠都在。最大的問題是,妳必須找到它。」
我必須找到它……
梟先生還是沒有回到房間。
一整天下來,我始終待在房間裡,收看綜藝節目或新聞節目。電視裡頭熱鬧的說話聲,與這偌大的安靜房間,形成一種不協調的氣氛。午餐和晚餐,都是獨自一個人去到飯店的自助式餐廳解決。許多房客看到走在大廳裡的我——腦後扎著馬尾,配上許多與我同齡的年輕人都會戴的無度數黑框眼鏡,一副就是連大學都還沒畢業的幼稚長相——臉上全都浮出問號。他們肯定在想,這個小女孩在這裡做什麼?幸好沒有人走來詢問,否則我就是李思敏的身分可能會曝光。
房間雖然漂亮,但是只有一台電腦和電視,實在很無聊。其實我想過乾脆離開飯店,遊覽一下台中市吧,但我擔心自己迷路,也害怕被人認出來。
想到這裡,我不禁自問:我為什麼害怕被人認出來?
我沒做什麼壞事,反而是綁架事件的受害者。被認出來之後,雖然在山林小屋的閒暇日子會因此結束,而且恐怕會留下沒能找出梟先生綁架我的理由的遺憾,但我也能重新回歸原本的生活,躺在擁有自己氣味的床上,吃著媽媽煮的溫馨料理,穿著北一女制服坐在教室裡和朋友們哈啦。不會有人擔心我是否遭到撕票。全國人民也會因為我的歸返,對於社會治安稍微感到放心。
是啊,我不需要害怕。
只要有人認出我,就自由了。
我現在就能走出房間,搭乘電梯抵達飯店大廳,走到櫃檯去,對櫃檯人員說:我就是幾個月前被綁架的李思敏,請幫我報警,並且借我電話打回家裡。沒有人會阻止我。只要走幾步、說幾句話就行了。很簡單。
可是我辦不到。
梟先生被兩位武裝警察架著肩膀,在記者們那宛如海面光波不斷閃爍的閃光燈下,從飯店大廳的門口走向警車。我則站在旁邊。女警摸著我的肩膀,對我說著什麼。然後,也許在某一刻瞬間,我和梟先生四目相交。隨後他別開視線,被推進警車,離開……
我一想到那副光景,來自心裡的某個聲音便大聲宣告:我不希望情況變成那樣!等我回到現實,我發現我哭了。為了在幻想中被帶上警車的梟先生而哭。
「沒有什麼好同情的。」肯定很多人會這麼對我說。「作壞事,就必須接受法律的制裁。妳不該為他流眼淚。」
「我不要……」在關上電燈的黑暗房間裡,聲音顫抖的我告訴他們:「我不要……我不要變成那樣……」
淚水停不下來。整張臉像是被陽光直晒似地發熱。喉嚨裡卡著一個哽塊。我想控制自己不哭出聲音,但微弱的嗚咽仍然從我的齒縫之間洩出來。
喀嚓。房門開了。走廊的燈光照進房內。
我趕緊擦拭眼淚,可是卻無法真正停止哭泣,胸口不斷抽搐。
「嘿。」梟先生關上房門,走過來坐在我身邊。「妳還好嗎?」
我點頭。
「晚餐吃過了嗎?」
我點頭。
沉默一會兒之後,他才開口:「我知道自己犯錯了。」
我覺得他沒有。
「但並不是因為雙手染上鮮血而覺得懺悔——妳可以說我無情,不過當我殺掉那個人的時候,我一心只想到自己的安全,感覺不到罪惡感。」
如我所料。
「我所懺悔的是,我惹妳不開心這件事。」
聽到他這麼說,我的哭泣自動停止了。想要繼續聽他說下去。
「無論我今天殺人,還是酒駕,或者放火燒掉一棟公寓造成數十人死亡,我一點也不在乎。昨晚我處理那具屍體時,我才發現,原來我的道德感已經不見了。犯過一次罪,就不會猶豫再犯第二次,也許這是人的天性。不過同時我也發現,即使我已經冷酷到連自己都覺得可怕,我對於妳,還是存有一些類似責任的感情。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搖頭。
「我認為我必須好好照顧妳,盡可能完成妳想要的所有願望,讓妳每天都是開開心心的。以前我沒有說過,因為總覺得難為情,但是我現在想要坦白告訴妳——其實我很喜歡妳的笑容。」
我幾乎無法置信自己聽見什麼。
「那就像陽光一樣,能夠很自然地傳染給我,為我帶來正面的能量。我算是個陰暗的人,幾乎感覺不到快樂,可是當我看著妳的笑容,很不可思議地,我就能確切地感覺到快樂。所以早上的時候,我並未在妳臉上看見笑容時,我覺得很沮喪。非常的沮喪。我就像是盼望陽光的植物,天空卻被厚層的烏雲所遮擋,使我的心情跟著黯淡下來。於是我才察覺到——思敏,原來我是這麼的依賴妳。」
本來應該停息的眼淚,現在又從我的眼眶裡流下來。
「我想再一次看見妳的笑容。」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東西,並且交給我。我發現那是我們家的全家福。大約兩年前,為了慶祝我考上北一女中,我們一家人前往知本溫泉旅行時,請員工幫我們拍的。爸爸站在左邊,媽媽站在右邊,我則站在中間。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比著勝利手勢。我還記得當時的氣氛有多麼開心。
「為什……」我想說話,但是聲音沙啞而且毫無力道。我哭得太久了。
「這張照片,是我請人偷偷溜進妳家,隨手拿一張回來的。不過妳放心,那個人雖然以偷竊維生,但並未驚擾到妳的父母,也沒有碰觸家裡的其他東西,純粹只是拿照片而已。」他假裝漫不經心地說:「如果妳能夠因為看見自己的父母而露出笑容,那就太好了——我是這麼想的。」
我確實笑了出來。因為我看得出來他正在害羞。於是他盤起手臂,想要掩飾什麼似地移開視線。
「總之,妳不想理我也好,無視我也好,我是絕對不會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的。不過只要能夠讓妳保持笑容,我會不惜任何代價,竭盡所能地去做。直到妳再次笑出來為止。」
我將照片放在床頭櫃上,沒有任何前兆地,吻上他的嘴唇。
今日的夜晚特別長。
佩琦,小娟,妳們可能無法想像。
不過妳們說的沒錯。
答案永遠都在。
而且,我找到了。
16
那一夜,我和思敏做愛了。
我違反對自己的約定,跨越了那一條線。就像是吃下禁果的亞當,當我看見白色床單上,那顯眼的紅色記號時,我瞬間被一股罪惡感包圍——即使是處理監視器先生的屍體時,我也不曾擁有過這種感覺。我自覺犯錯了。但是錯誤不能彌補。所以最終我還是決定面對自己犯下的錯誤,繼續在思敏的體內進出。
過程中,思敏不斷忍痛,咬緊牙關,看起來相當辛苦。這是她的第一次。雖然在思想進步的現代,第一次已經不像寶物般那麼珍貴,可是我知道,第一次的記憶會永遠留在她那聰明的腦袋裡。而我,則是她第一個男人。這層意義使我感到沈重。
「明天,妳想去哪裡玩?」
完事之後,我們兩人泡在浴缸裡,在瀰漫著溫暖的霧氣之中,緊緊依偎著彼此。她那嬌小的身體縮在我的懷裡,側臉靠在我的胸口上。
「都可以呀。只要有你在我身邊就行了。」
「還會痛嗎?」
「一點點。」
「抱歉。」
「幹嘛為這種事情道歉,笨蛋。」
「其實我並不想這麼做。我曾經告訴自己,不管發生什麼事,我絕對不能跨越這個自我規範。因為我並不是為了這種事情,才綁架妳的。可是,思敏,當妳主動親吻我的時候,我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接著受到原始本能的操控,使我被迫去做這件事。我實在無法抵擋這種誘惑。男人幾乎都是這樣。」我苦笑一聲。「有時我會覺得,身為男人挺悲哀的。」
「但如果你不是男人,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不是嗎?」
我沒有回應,只是點頭。
「再說,你真的不必覺得自責。正因為我願意這麼做,才會允許你成為我的第一個男人。我可不是隨便的女孩子哦。如果沒有愛意,我早就把你踢下床了。」
「是嗎?」
「就是這樣。」
「沒想到現在的十七歲小孩,想法都這麼成熟。」
「難道在你眼中,我還只是小孩嗎?」
我輕輕一笑。「已經不是了。」
隔天,我們終於可以開始進行在台中的旅程。
只不過以我這種外地人的眼光來看,總覺得台中是個沒有劇烈特色的地方。所謂劇烈特色,舉例來說,就像是台北——購物勝地和國際性景點;台南——名勝古蹟和小吃;東海岸——山海的自然美景。雖然台中也擁有這些特色,但並不怎麼強烈,給人一種全都被其他縣市吸走一部分了的感覺。
我們租來一輛汽車,一邊參考網路提供的觀光資訊,一邊照著路線圖行駛。
途中隨便找了一家正統的太陽餅老店(由於好幾家都自稱正統,是否屬實已經無所謂了),買來一盒太陽餅。思敏光明正大地吃起太陽餅,搞得沙發和地毯散落著餅屑。
「在車上吃這種東西,就必須在大腿上鋪一張面紙什麼的接屑屑,這不是基本常識嗎?」我略帶教訓的口吻對她說。
「可是我爸爸在車上吃太陽餅,能夠不掉屑屑哦!身為他的女兒,我一定要學會那種技巧。」
接著,她發展出一種奇怪的吃法——咬下餅皮的同時,吸氣。她試圖將剝落下來的餅屑吸入嘴裡,發出很難聽的「酥酥」聲。不過如同我所預料的,這個方法完全失敗,雪花般的餅屑繼續掉落在沙發和地毯上。這下子恐怕要向租車公司支付清潔費了。
後來我們又參觀了自然科學博物館,不過思敏嫌無聊,逛了二十分鐘便離開。中午的時候,在車站附近的牛丼店用完午餐,隨後來到台中公園散步。
下午則前往一中街商區閒逛。這裡販賣的食物和新奇小物,很能夠吸引像思敏這樣的年輕少女。她向攤販買了兩條貓頭鷹造型的項鍊,一條掛在她的脖子上,另一條則給我。每次她意識到我們戴著同一款式的項鍊,就會露出害羞的笑容。
入夜以後,黑暗漸漸降臨,城市的各個角落紛紛點起燈光。我們來到逢甲夜市。像細菌一樣多的觀光客人潮,把街道擠得滿滿的,給人一種台中市民全都齊聚一堂的錯覺。思敏為了掩飾自己的身分,將棒球帽壓得很低,並且戴上兔子圖案的口罩。
我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無論夜市、煙火節、跨年晚會、年貨大街,還是百貨公司週年慶……這些場合或活動雖然別有一番趣味,但一概無法勾起我走進去的慾望。
不過這次是特例。因為思敏喜歡人多的地方。
她緊緊抱住我的胳臂,我們像是情侶似地走在人群中,發現看起來好吃的食物就會停下來,然後再出發。思敏不時會發出甜膩膩的聲音,以小女友的方式對我撒嬌。她就像是找到主人的小貓,已經溺上我了。我則會將她摟得更緊,偶爾親吻她的頭髮。
離開逢甲夜市之後,我們再度來到台中公園。不同於白天的景色,晚上的台中公園在路燈的照耀下,幻化出一種神祕色彩。我們摟著彼此的腰,沿著湖畔散步。
「今天玩得開心嗎?」我問。
「其實以前爸媽帶我來過幾次台中,不過這一次是最開心的。」她笑得很迷人。
「如果妳還想繼續玩,我們可以多待幾天。」
「多待幾天也好,或是現在就回到山上的小屋也好,我不介意。」
「哦?為什麼?」我故意這麼問。
她露出害羞的笑容。「你明明知道的……」
那表情實在很可愛,於是我不禁捧起她的臉,貼上她的嘴唇。我們長吻一段時間才分開。她嬌羞地垂下腦袋,臉頰變得紅噗噗的,眼裡閃耀著路燈的光。
「梟先生的嘴唇好軟哦。」她說。
「妳的也是。而且明明沒有擦唇膏,卻散發出很甜的香味。口感嘛……有點像是提拉米蘇。」
她被我逗笑。
「接下來呢?我們要去哪裡玩?」
「回飯店吧。」我壓低嗓音,暗示性地對她說。
「色狼!」
「不然在這裡也可以。」
「色狼!」
我們開車回到飯店門口,將鑰匙和小費交給泊車小弟之後,便走進飯店,搭上電梯來到我們的樓層。
一關上房門,連燈都還沒開,我立刻抱起思敏,一路打打鬧鬧地走進房間。我將她扔到床上。「還沒洗澡啦!」她雖然這樣抗議,但我並沒有理會,繼續進行脫光彼此衣物的工作。
雖然剛開始有點胡鬧,不過經過無數次的親吻與愛撫之後,房內四周開始飄起粉紅色的氣體,氛圍漸漸浪漫起來。由於房間的隔音設備良好,沒有其他雜音,嘴唇與唾液融合在一起的噗滋聲,以及思敏自然發出的呻吟,能夠聽得一清二楚。那些聲音在我耳裡不停打轉,使我像是吸了大麻似的,身體全然的放鬆,能夠清晰地感受著思敏的每一吋肌膚。
我吸吮她的乳頭。她隨即發出更強烈的呻吟。彷彿失去掌控聲帶的能力,那既性感又稚氣的嬌音,一次又一次混著唾液流出她的嘴。接著我的嘴唇往下滑,抵達她的陰部。那就像是一處美麗的溪谷,愛液汩汩泌出,植有稀疏的小樹林。
「好害羞……」她闔起雙腿,不過即使我撥開她的大腿,她也沒有出現激烈的抵抗。
我的舌頭幻身為一條暴力的巨蛇,在那溪谷之中到處肆虐。也許是初次體驗到這種感覺,思敏忍不住叫出響徹房間的聲音,腰部拱了起來。我喜歡這種反應,於是將舌頭扭動得更加厲害。沒過多久,思敏的愛液幾乎沾滿我的臉。
「進去囉。」我說,同時戴上保險套。
思敏握著拳頭,手臂壓著自己的乳房,看起來有點緊張。我一邊親吻,試圖和緩她的緊張,一邊緩緩地進入她的體內。她發出來自喉嚨深處的低沈啞音。似乎還不能習慣。所以我並未立刻擺動腰部,繼續親吻她的嘴唇與身體。
「梟先生真的好溫柔。」
「怎麼說?」
「你一直在替我的身體著想,不像我想像中的那種,男人在床上都是禽獸的形象。」
「我只是覺得,彼此都能享受在過程中,才是做愛的目的。」
「這是你經歷過各種女孩子之後領悟出的真理嗎?」
「算是啦。」
「唔……你交過幾個女朋友?」她似乎有點小吃醋。
「數量不重要。」
「重要的是技巧?」她嘲笑似地說。
「重要的是,現在,我的眼中只有妳一個。」
思敏吸起一口氣,抿起嘴唇。彷彿觸發了什麼機關,臉頰瞬間轉紅。
「你一定都是這樣騙女孩子的。」
「包括妳?」
「沒錯。」她露出難為情的笑容。「包括我。」
我開始輕微地扭動腰部。思敏似乎沒那麼緊張了。她閉起眼睛,嘴裡發出微弱的呻吟。躺在床上任我擺佈的她,比任何時刻都還要誘人。月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她那潔白的裸身,形成藝術品般的美感。我的汗水滴落在她的腹部。兩人的鼠蹊部反覆碰撞,啪躂啪躂,以規律的節奏響著。
我伸手立起她的身體,讓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我們深吻,舌頭貪婪地摸索彼此。思敏呼出的熱氣像面具似地覆蓋我的臉,其中似乎含有催情的成份,使我加速插送。
「梟、梟先生……別那麼快……」
我確實聽見了,然而卻又好像沒聽見。思敏整體的肉體魅力,以及那陰道肉壁傳來的快感,加上貼近耳邊的美妙呻吟,使我喪失理智和溫柔。我要更多,更多,更多。乾脆就這麼榨出她體內的所有愛液吧。
越來越快的摩擦,陰莖內部彷彿有什麼在蠢動,不斷傳來陣陣快感,一路上升至大腦,徹底切斷我的思緒。我已經看不見思敏出現什麼表情了。歡愉也好,痛苦也好,崩潰也好,我不在乎。我只想趕快將那股能量發洩出來。
當最後一刻的預感來臨時,我隨即將思敏撲倒下去,拔出陰莖並且脫下保險套,間斷地射出。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五六次的高潮。黏稠的精液黏在思敏那喘氣而上下起伏的腹部,陰毛也沾上一點。
甚至連擦掉精液的力氣也沒有,彷彿已經用盡所有的能量了。我們躺在床上喘息。
等到再也聽不見喘息聲,我才像是替結尾下標題似地說:「好累。」
「我倒是不怎麼覺得累。」思敏像是在逗弄路邊的小狗似地,一邊呵呵笑,一邊伸出手指戳弄我那還殘留一些精液、已經癱軟的陰莖。
「妳只是躺著,當然不累。」
「不然下次換你躺著。」
「聽起來不錯。」
思敏不再戳弄我的陰莖,噗咚一聲躺到我的身邊,縮進我的懷裡。
「梟先生。」
「嗯?」
「你知道為什麼我得知你殺人的時候,會這麼生氣嗎?」
我坦白地搖頭。
「其實當時我也不知道,只是心裡一片混亂,莫名感到生氣而已。不過昨天晚上,我找到答案了。」
「答案是什麼?」
「因為我愛你。」
我倒抽一口氣。一道巨浪從無形的空間之中湧出,將我吞沒。
「我也愛妳。」我摟緊思敏的肩膀。
思敏的腦袋枕在我的胸口上,閉起雙眼,睫毛以美麗的角度垂著。她的呼吸越來越慢,身體漸漸放鬆,過沒多久,她的嘴唇鬆開來,發出細弱的鼾聲。果然和平時一樣,入眠的速度快得驚人。
我抱著她,靜靜地躺著。
五分鐘。
十分鐘。
二十分鐘。
我伸出手指,試探性戳了一下思敏的臉頰。沒有動靜。彷彿不會再醒來似的,睡得很熟。
到了這個地步,我才敢揚起嘴角。
不行,再這樣下去會發出聲音。
我捂住自己的嘴,甚至用力閉上眼睛。此刻的笑意真是難以忍耐。我想要大聲狂笑,最好讓全世界都聽見。可是我不能這麼做。美麗的少女正在沈睡呢。
成功了、成功了!我在心中如此振奮高喊。
我終於將李思敏培育成完美的白老鼠了。
17
很快地,台中之旅結束了。
一方面,待在城市裡越久,李思敏就越可能被人認出來。而另一方面,已經習慣寧靜山林的李思敏,似乎對於都市的髒空氣難以忍受了,所以主動提出回到山上的意願。
買了三盒太陽餅,作為在長時間的車程中用來裹腹的點心,接著我們驅車開上高速公路,離開台中。
坐在副駕駛座的李思敏,在啟程十分鐘之後就立刻睡著了,完全沒有考慮到駕駛者的心情。不過看著她那天真單純的睡臉,我心想,跟第一次坐上我車子的時候比起來——手腳被綁起,狼狽地躺在後座——簡直像是別人的故事。
開下交流道。坡度漸漸增陡。經過半山腰的村落。抵達觀光景點附近的停車場。叫醒李思敏之後,我們徒步走進樹林。由於總是走同一路線,路面已經出現我們的足徑,走起來相當順遂。
接著,我們終於回到位在山上的根據地。雖然這並不是真正的家,只是我用來窩藏李思敏的秘密地點,然而我居然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阿珠!」李思敏朝阿珠跑過去,將牠摟進懷裡。阿珠則緊張地扭動身軀,試圖掙脫。看來台灣長鬃山羊不像貓狗那樣親近人類。
留下不斷用臉磨蹭阿珠的李思敏,我逕自提著裝有太陽餅的皮質袋走進小屋。熟悉的氣味朝我撲來。比起飯店那乾淨又寬敞的高級房間,小屋瀰漫著一股由我和李思敏長期累積下來的臭味,但不會覺得難受,反而有給人懷念的感覺。
我將太陽餅放進保溫箱,然後打開電風扇開關、脫掉上衣,躺到床上休息。長途駕駛,加上兩個小時左右的徒步跋涉,實在太累人了。
我閉上眼睛。屋外傳來李思敏的笑聲,以及阿珠那彷彿鳥鳴的尖銳叫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間破舊的小屋,已經能夠帶給我安心感了——我對此感到驚奇,甚至覺得好笑。隨後在這情緒之中,漸漸失去意識。
正式成為戀人之後,李思敏對我的態度出現很大的轉變。以前總是將我當成專門照顧她的人,像個大小姐似地「我要這個,我要那個」隨便耍任性。現在則認真地把我視為情人。
吃完晚餐,李思敏便坐到我的大腿中間,玩起GTA5這款遊戲。電視螢幕上的遊戲角色,凶殘地朝警察瘋狂射擊。不過在現實世界中,操控遊戲角色的李思敏本人,正像是可憐兮兮的小貓一樣不斷發出撒嬌的聲音,「啊~討厭,又死掉了!」不時躺進我的懷裡扭動身體。我則順應她的撒嬌,一邊安慰她,一邊撫摸她的頭髮。
不得不說,這樣的李思敏確實很可愛,但可愛歸可愛,卻沒辦法讓我真的動心。
「我們是不是應該想想未來了?」
遊戲角色正駕駛著一量跑車在街上橫衝直撞,李思敏的這句話顯得非常突兀。
「妳說的未來,指的是什麼?」
「我們之間的關係。」李思敏仍然盯著電視螢幕,手裡喀答喀答敲著搖桿按鍵。「雖然我才剛開始交往沒多久,不過,我的腦袋裡已經出現一個疑問——如果繼續維持這個狀態,我們是不是要永遠待在這間小屋裡,過著遠離人間的生活,直到我們其中一方過世?」
「那樣也不壞啊。」我將她摟緊。
「是沒錯啦。」她害羞地笑了一下。「只是,怎麼說呢……我希望我們的愛情能夠受到祝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沒有人知道我們在交往。心裡明明很快樂,卻不能把這種快樂告訴我的朋友和家人。」
我沒有回應。
「現在,我覺得我不再是人質了,而是你的女朋友。你應該也這麼想吧?」
「當然。」
「那就好。」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我在想,既然我們是兩情相悅,這種孤僻地躲在山裡的日子,是不是應該結束了?」
李思敏見我沒有回應,繼續接著說:「雖然我喜歡大自然,也已經習慣這裡的生活了,但為了我們的戀情著想,就必須回到城市才行。梟先生再怎麼有錢,銀行裡的積蓄遲早還是會花光的,到時候連食物也買不起——我們的槍法都很爛,自然不用妄想以打獵維生。最後說不定要啃樹根才能活下去呢。還有啊,如果我們生下小寶寶,也沒辦法好好照顧他們,因為我們不能把生病的孩子送去醫院看診,或是接種疫苗。教育也是一大問題。雖然我是北一女中的學生,梟先生的腦袋也很好,即使如此,學校課程對於孩子的未來還是比較好吧。如果不讓孩子受教育,就不能找同齡的孩子一起玩了,勢必無法培養出與人打交道的能力,這樣的話,等我們老死之後,孩子就無法在重視人際相處的社會上謀生,只能繼續待在這間山裡的小屋過日子,甚至找不到結婚的對象,註定只能孤獨地死去……」
「妳已經想到那麼遠的事了?」
「我只是幻想一下那樣的情景而已啦。」她難為情地垂下腦袋。「我經常幻想各種畫面。比方說,梟先生在綁架我之前,會是什麼樣的人、在哪裡上班、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雖然只是毫無根據的想像,不過光是動動腦筋就能看到畫面,我覺得很有趣。」
「別胡思亂想了。」我將臉埋進她的秀髮,嘆氣。「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本來只是綁架妳,現在卻成了我的女朋友。完全沒想到情況會演變成這樣。如果這世界存在著『國際綁匪公會』之類的組織,我應該會成為團員之間的笑柄吧。」
李思敏被我逗笑。
「妳所煩惱的那些問題,我也有想過。既然愛著妳,我就不該永遠綁著妳。妳應該回到原本的圈子裡,念高中,上大學,進入社會。可是……」
我咬緊牙關忍耐著什麼。李思敏察覺到我的情緒,放下搖桿,不顧遊戲怎麼樣了,轉身看著我,並且將手掌溫柔地放在我握緊的拳頭上。
「可是我很害怕!」
我流下眼淚,聲音哽咽。這是李思敏第一次看見我的哭相。她受到我的影響,眼眶跟著泛紅。
「監獄——那是身為犯罪者的我們,最不想去的地方。一想到必須在那陰暗的小格子裡生活好幾年,我就痛苦得難以入眠。但是,如果我不去自首,妳就不能回到自己的家。我……好掙扎。真的好掙扎。」
我用手臂拭去淚水。
「我是這麼的愛妳,卻必須放開妳的手,走進那可怕的監牢,從此以後只能透過會客室的玻璃跟妳見面。而最讓我恐懼的,就是看見坐在玻璃對面的妳,臉上流露出悲傷和寂寞。因為那會讓我懷疑,妳是不是打算放棄我了?是不是已經跟其他男人交往了?是不是快要結婚了?那種走不出監牢、心裡無奈卻又必須強顏歡笑的痛苦,我一定無法承受。」
我抽起幾張面紙,擦拭自己的眼淚和鼻水。將臉埋進面紙的緣故,我看不見李思敏的表情。
「我真後悔當初綁架妳。明明可以過著幸福的日子,但是卻被我搞砸了。既然這是我的錯,我理應對妳的人生負責,主動向警方自首才對。然而膽小的我、無法放開妳的我、害怕妳離去的我,根本沒有那種勇氣!」我用手掩著臉。「我真是沒用的男人……」
李思敏微微一笑,握緊我的手。
「要不是你綁架我,我們又怎麼會認識彼此、甚至戀愛呢?」
「話是這麼說沒錯……」
「梟先生,」李思敏直視著我的眼睛,那眼神有著一股嚴肅的氣味。「讓我們回到原本的生活吧。」
我楞住了,沒能及時反應。
「我會告訴家人和警察,我並沒有被綁架,其實是在消失的這段期間,擅自跑去環島旅行了。在他們的眼中,我確實是想法有點奇怪的小孩,所以他們一定會相信我。只要我這麼說,梟先生就不必自首,可以保持清白的原貌回歸社會。而且這樣一來,我們就能大大方方見面了。這不是很棒嗎!」
李思敏揚起大大的笑容,像是為了鼓舞沮喪的我,將那一道猶如陽光般的光芒投射在我的心房。
「謝謝妳,思敏。」
「不需要道謝。能夠為男朋友幫上一點忙,就是作為女朋友的幸福。」
我吻向李思敏的嘴唇。她也熱烈地回應我。
「明天,我送妳去車站。」
「嗯。」
關燈就寢時,我們牽著彼此的手。
李思敏還是像以前一樣,很快就睡著了。
完全沒有察覺到什麼異狀。
真是幸福的孩子啊。
隔天,我將李思敏送到集集火車站。
一身輕便的白色連身裙,手裡提著書包,以及一袋衣物。當初被我綁架的時候,本來就沒有帶什麼餘贅的行李。離開的時候也一樣。
買了一張往台北的單程票,我們走進月台,等候列車。
「我還要稍微打理一下小屋,所以過幾天才會聯絡妳。」我說。
「你要把小屋賣掉嗎?」
「嗯。」
「如果沒有財務方面的困擾,乾脆就留著吧。雖然不算什麼豪華度假別墅,但裡頭裝滿了我們共有的回憶。以後要是想散心,我們可以再回去小屋同居一陣子,度過甜蜜的假期。」
「說的也是。」
我們相視而笑。
秋天來臨了,氣溫稍微轉涼。不過中午的陽光依然強烈,使得微涼的秋風吹在皮膚上,感覺相當舒適。
輾過軌道的間隔發出的鏗隆鏗隆,列車緩緩進站,在我們面前敞開車門。
「要好好照顧阿珠哦。」
「我會的。」
沒有打信號或暗示,我們很有默契地同時貼近對方的嘴唇。然後退開。李思敏走進放送冷氣的車廂。當車門關閉,她在車窗的另一邊朝我揮手道別。我也跟著這麼做。列車啟動,往山腳的方向行駛而去,那鐵盒子的尾部越來越小,隨後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
「回去吧。」我走出車站,重重呼出一口氣,感覺像是熬夜三天三夜似的,感覺特別疲累。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不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演員。
總之,李思敏確實對我動心了。
老實說,我也感到驚訝。很久之前,我曾經考慮過讓李思敏對我產生愛意的可能性,因為這樣更能幫助我更容易找出李思敏心中的魔鬼,不過在實行之前就決定作罷了。
儘管在古今中外,斯德哥爾症候群的案例並不算少,然而我沒有信心辦到。主要是因為,李思敏一點也不像是可能會愛上綁匪的人。她是我所見過最聰明的年輕女孩,能夠隨時保持理智,可沒那麼容易上當。
結果出乎我意料,反而在非刻意的情況下,李思敏愛上我了。
我不清楚李思敏的心境發生過什麼變化。也許是時間所堆砌的情愫,或者是因為我替她從家裡取來家庭合照的貼心舉動。不管怎樣,只要結果令人滿意就行了。
扮演戀人這個角色,對我來說相當容易。事實上,過去曾經交往過的女友,沒有一個是真正我所愛的。她們只不過是無聊生活中的一部分消遣、性慾的發洩物,以及為我所用的女性心理研究對象。當然,我明白自己的演技還有待加強,不過順利哄騙過前女友們無數次之後,也已經能夠掌握訣竅。就算要我立刻哭出來也沒問題。
雖然目前還只是推論,但我非常確信,李思敏在享受甜蜜戀情的過程中,魔鬼肯定會從洞穴裡探出腦袋。魔鬼與愛慕之心相同,屬於人類的本能。甚至可以說,兩者的性質相當接近。
社會案件就足以證明這一點。不少為愛瘋狂的人,選擇自我了斷,來結束陷入愛情泥沼的痛苦,或者透過這個方式,將罪惡感附著於對方身上。這些極端行為,跟心中的魔鬼驅使人類去做的事,在我看來,幾乎沒有什麼不同——全是本能所促成的。
也因為這樣,我打算實踐另一種方法,誘出李思敏心中的魔鬼——
精神折磨。
如果愛情能夠使一個人瘋狂,那麼,對於挖掘魔鬼這件事而言,絕對是最有力的工具。
現在李思敏已經深愛著我,接下來,當戀愛刻度接近極限,我將會在她那隱密的心靈深處埋下一顆種子——名為「仇恨」的種子。
而李思敏,便會在愛著我、恨著我的兩難當中,進入精神崩潰的狀態。當那個時刻來臨,即使是聰明的李思敏,也絕對無法繼續保持理智,最終只能依賴本能思考和行動。
然後,我就能再次見到李思敏心中的魔鬼。
不會錯的。距離目標越來越近了。
我彷彿可以預感到成為贏家的那一刻,躍動不止的興奮心情。
18
【李思敏】
列車從集集車站駛至新烏日車站,再轉搭高鐵,迅速直達台北。所有的車票費全都是用梟先生給我的五千元付的。雖然我認為不需要這麼多錢,只要一千元就能到台北了,但梟先生根本不理會我的意見,執意把其他多餘的四千元塞進我手裡。
抵達台北車站,我走進彷彿永遠不會止息的人流。梟先生以前說過,他第一次從台北車站下車的時候,因為車站太大而迷路了。我因此嘲笑他一番。不過大概是長時間待在山上的關係,眼睛已經習慣綠油油的樹林了,當人潮從我面前像魚群似地遊過,我感到有點暈眩,甚至一度忘記離開車站的路線——明明是從小熟悉的車站,竟然會發生這種事,真丟臉。
穿過那讓人呼吸困難的巨大空間,我總算來到台北的天空底下。天空是灰色的,柏油路看不見金色的光粒子,飄著絲線般的小雨,人們撐著傘。我坐進一輛在車站附近守株待兔的計程車(沒錯,我就是兔子),將家裡的地址說給司機聽,然後出發。
「同學,妳是北一女的吼?」南部腔很重的司機先生注意到我的北一女書包,對我這麼說,試圖勾起我們之間的話題。「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啊妳怎麼在外面亂跑?」
「有事要回家一趟。」
「啊捏喔。」司機先生瞄了一眼後照鏡裡的我。「妳看起來面熟面熟,好像有在電視上看過妳。」
我的心臟停了一拍。
「我有在吳宗憲主持的節目露過臉。」
「所以妳也是藝人吼?」
「不算啦。」
後來司機先生開始講起吳宗憲的事情。像是最近他主持節目很少、很懷念以前的『我猜我猜我猜猜猜』什麼的。我一邊應付他,一邊壓低自己的臉,免得被認出我就是最近比吳宗憲還紅的李思敏。
車子停在距離我家五十公尺遠的巷口。如果停在我家前面,也許會讓司機先生想起記憶中的新聞畫面,「啊,這不是那個被綁架的李思敏的住家嗎?」大概是吃到梟先生的口水使然,我也變得謹慎起來了。
中午一點左右,這個時間人們都已經出門上班上課,所以遇不到熟識我的鄰居。走在習以為常、卻好久不見的巷子裡,從小到大的記憶慢慢重回我的身體。種著鳳仙花的花盆、那戶人家養的老黃狗、被小孩子隨意塗鴉的電線桿。這些景物使得我的心情越來越激動,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拿出鑰匙,打開家門。
抽油煙機的馬達聲從廚房傳過來。
媽媽怯懦地把頭探出廚房門口。這時間,通常只有她獨自待在家裡。開門的聲音大概讓她感到疑惑和害怕。
「思敏!」
一發現是我,媽媽隨即朝我衝來,甚至沒有意識到拿在手裡的鐵杓掉落在地板上。她緊緊抱住我,使我幾乎難以呼吸。當我聞到那熟悉的洗髮精香味,同時注意到她的黑髮摻有一些白絲,我的眼淚像是轉開水龍頭似地流出來。我控制不了感情,抱著媽媽像小孩子一般痛哭。
啊,我回家了。
我平安返回家裡的消息,立刻傳入親戚朋友的耳中。我那當立法委員的舅舅將這件消息告訴警方,後來新聞媒體又從警方那裡得到消息。總之,經過各種管路四處傳播之後,全國人民都已經知道李思敏回來了。
轉眼間,我家的門口變得人滿為患——警察,拿著麥克風講話的女記者,攝影師,綁架受害者協會社工,鄰居,看熱鬧的路人,熱切關心這起社會案件的陌生人。
警察希望我隨他們去一趟警局做筆錄,但社工人員指責警察「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讓思敏恢復受傷害的精神才對!」竭力阻止警察帶走我。記者試圖從門窗拍攝我的照片,爸爸不斷驅趕他們,甚至開始大聲咆嘯。場面一團混亂。
為了得到一點寧靜,我趁在場的人不注意,從客廳偷偷溜上二樓,躲進自己的房間。我拉上窗簾,大大呼出一口氣,噗咚躺上床。沒過多久,有人敲我的房門。我只說了一句「讓我安靜一下」,門外的人便乖乖離去。可能不希望太勉強我,免得加劇我的精神傷口。但其實我好得很。
雖然早就預期情況會變成這樣,不過,真正體驗過之後,才瞭解這是多麼的令人煩躁。我好像可以體會明星被狗仔包圍時的感受了。
我已經告訴爸媽,我並沒有被綁架,而是獨自跑去環島旅行。至於正宏——那位供稱被人逼迫在我的咖啡裡下藥的國中同學,我也以「是我讓他這麼說的」為由替他開脫。不過關於這一點,爸媽和警方並不完全相信,甚至懷疑我的言行是不是被綁匪操控了。
「快報:李思敏獲救」
「警方成功救出李思敏」
「李思敏脫離匪手 勇敢逃回家」
「李思敏:不是綁架,我是外出旅行」
「綁匪威脅?李思敏口供引質疑」
我可以想像到那些新聞標題,以及參差不齊的新聞版本。他們並不是真的關心真相,而是收視率。
算了,世人想怎麼看待這件事,我用不著去介意。真正的版本存在於我的心裡,這樣就夠了。
我掀開手機。梟先生並沒有寄來簡訊。畢竟這才只是第一天,避過風頭之前,我們絕對不可以聯繫彼此。但明明知道這是很危險的,我還是希望梟先生能打電話過來,問我是不是已經平安返家。
不行,這樣太任性了。
我將手機收起來,繼續盯著天花板,想念著梟先生。當他的臉浮現在眼前,我的內心就變得甜滋滋的。
現在的我簡直就是一個花痴。我忍不住嘲笑自己。
在警局做筆錄時,我不斷強調,我只是去旅行,才沒有被什麼人綁架。這是一時的決定。由於擔心遭到爸媽的反對,我才沒有告知任何人。
即使他們拿出正宏的供詞與我對質,但我還是保持堅決的態度,否認正宏在我的咖啡裡下藥。由於警方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梟先生的存在,只好接受我的說詞。也因為這樣,在警方公佈這件消息之後,所有的新聞全都改成「李思敏並未遭到綁架,而是獨自外出旅行」版本。
媒體終於不再糾纏我。這要多虧酒駕撞死一名單親爸爸、害兩個孩子因此成為孤兒、事後還毫無悔意的某位幼稚園園長。攝影鏡頭通通轉移焦點,我解脫了。
學校方面,由於沒能及時報到的關係,媽媽已經替我辦完休學手續。不過我還是可以和朋友們見面。我穿著便服來到學校,一走進教室,同學們全都蜂擁而上,將我團團包圍。好多人都哭了。尤其佩琦和小娟哭得最慘。當我看見教室後方的公佈欄寫滿全校師生的祈福詞,我也哭了。一方面是感動,另一方面是對這些善良的人說謊而感到愧咎。
星期天,佩琦、小娟和我一起來到西門町逛街。好久沒有這樣玩樂了,我異常的興奮,笑得比以前還要開朗。
出門之前,媽媽給我一筆零用錢,那個金額破了以往的紀錄,甚至比過年時收到的紅包還要多。她希望我放鬆心情好好去玩。所以為了不浪費媽媽的好意,我毫無罪惡感地買了許多新衣服。
梟先生只看過我簡單打扮的樣子。換上這些好看又時尚的衣服,再化一點淡妝,一定可以讓那個總是一臉冷靜的傢伙為我瘋狂。
嗯,決定了,下次約會就穿這件白色露肩上衣,搭配牛仔短裙和黑色皮靴。梟先生,小心囉,眼珠可別掉出來了!
「思敏,妳在傻笑什麼啊?」佩琦好奇地看著我。
「咦?啊,沒有啦。」我趕緊收拾臉上的得意忘形。
「話說回來,妳的項鍊真別緻。」
「對吧!」我無意識摸了一下垂在胸前的貓頭鷹項鍊。
「貓頭鷹造型的項鍊,感覺很少見呢。在哪裡買的?」
「我在環島的途中,在台中的一中街買的。」每次對著朋友說謊,總會讓我有點良心不安。
後來我們又逛過鞋店和服飾店,還吃了可麗餅,不過提著大包小包走路實在太累人了,所以我們在一家位在巷子裡的隱密咖啡館稍作休息。
我待在山上小屋的這段日子裡,學校發生過許多有趣的事。比如說,佩琦在校際運動會參加大隊接力時,因為半途被其他班級的同學超越,情急之下用接力棒砸人家的背。還有還有,上地理課時,小娟為了耍寶,舉手向老師提問「巴黎的首都在哪裡?」惹得全班都在憋笑。這些都是佩琦和小娟告訴我的。我有點惋惜沒能親眼目睹那些趣事。
當聊天氣氛來到沉默的「冰河時期」,三人各自喝著飲料時,小娟突然哭了起來。這一哭,像是水壩洩洪似的,根本停不下來。淚水擦了又擦,不時難看地擤鼻涕。客人和服務生開始注意我們。
「思敏能夠平安無事,我真的……真的好高興……」小娟紅著鼻子,身體不斷抽搐。
本來就受到她的眼淚感染,已經有點鼻酸了,聽到她這麼說,我也跟著哭。在兩人的夾攻之下,就算是個性穩重的佩琦也無法忍受了,用手遮住臉安靜地哭泣。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才終於回復情緒,然後在眾人的目光之下,既倉皇又羞愧地逃出咖啡館。
「剛才真丟臉。」
佩琦突然這麼一說,明明幾分鐘前我們還哭成一團,現在卻又因為剛才發生的事而笑了出來。
「下次再一起出來逛街吧!」
「再見!」
「別太想我哦!」
佩琦和小娟朝捷運站的方向走去,我則留在公車站等車。
回到往日的生活,我才知道,原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這麼濃密的東西。
爸媽比以前更溫柔、更體貼,簡直把我當成公主伺候。朋友們依然和以前一樣,我們的友誼並沒有改變,反而更親密了。很久不曾聯絡的親戚,也打電話過來問候。社工人員經常造訪家裡,關切我的近況。一群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在我消失的這段期間,在網路上為我集氣(雖然之後有些人反過來指責我)。
在我被梟先生綁架之前,我從未想過,「關心」有多麼偉大。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或是貼心的舉動,就能帶給另一個人莫大的力量。雖然可能會碰釘子,但如果因為害怕遭到對方拒絕,而不為所動的話,那麼,我們也許會遺失一次幫助別人的機會。
雖然「綁架」這個名詞在人們的心中屬於犯罪的觀念,不過正因為我被梟先生綁架,回到原本的生活之後,我才能明白這個不小心遺忘的道理,並且找到一個彼此相愛的人。
以此來說,即使遭遇例如綁架之類的不幸事件,或許也不完全是壞事。蘊含在其中的、足以改變自己的力量,是事後才會感受到的。
是啊,我確實變了。
而且我喜歡這個變化。
正當我陷入思考時,一輛眼熟的銀色轎車停在我面前。駕駛者搖下車窗,摘下墨鏡。
「李思敏?」
啊,他不就是經常幫梟先生跑腿的那個人嗎?好像叫作阿飛或什麼的。話說回來,就是這傢伙讓梟先生變成殺人幫凶的。我早就想責罵他一番了。
「你好。」我忍耐對這個人的不滿,禮貌性打招呼。
「老闆把妳放回來了?」他眉頭深鎖看著我,好像不希望我站在這裡似的。
「老闆?」指的是梟先生吧。「對啊,大約一個禮拜前。他沒告訴你嗎?」
他舉起手掩住臉,重重呼出一口氣。當爸爸買了新的高爾夫球杆,媽媽也會出現這種反應。
「算了,畢竟是他的決定。」他這句話像是在說服自己。「既然都遇到了,我送妳一程吧。」
「呃,不用麻煩啦,公車就快來了。」
「但前面的路口不久之前發生車禍,現在已經開始塞車了,公車恐怕不會準時抵達。」他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雖然我的職業很特殊,不過我屬於拿錢做事的類型,並不是真的壞蛋,妳大可以放心。再說……妳和老闆的關係已經進展到情侶了吧。就算是客戶的老婆或女朋友,我也會給予應有的尊重。這也是為了我在業界的聲譽著想,」
儘管我不太願意坐上這個人的車,不過遠方的路口確實開始塞車了。那是公車的行駛路線。他並沒有說謊。或許我可以稍微對他改觀,適量地信任他。而且這算是進一步認識他的好機會——身為女朋友,有義務關心男朋友的交友狀況。如果這個人會為梟先生帶來壞影響,我必須阻止他們繼續聯絡才行。
我鑽進副駕駛座,關上車門,順手繫上安全帶。阿飛重新戴上墨鏡,踩下油門。
「妳家在哪?」
「在……」
將家裡的地址告訴他之後,我們就不再對話了。
整整一個星期,梟先生沒有聯絡過我。我急切地想要知道他現在究竟在做什麼。如果是處理放在小屋裡頭的雜物,耗費的時間未免太久了。難道遇上什麼麻煩?
也許坐在身旁的這個人知道梟先生的近況。他跟我不一樣,可以隨時聯絡梟先生。而我這個女朋友,居然只能一邊忍耐對梟先生的思念,一邊等待梟先生的電話,簡直就像是地下情人。
隨著日期的數字增加,心中的焦急彷彿外來種生物似地不停繁殖。我應該試著問問他。但是當我意識到此刻死沉的氣氛,我就提不起勇氣。
「對了,老闆他……」
這個人竟然主動提起梟先生,真是太好了!
「他沒有聯絡妳嗎?」
本來就快要綻開花朵,卻在突然來襲的寒流中迅速枯萎——我此刻的心情大概就像是這樣。
「沒有。」我的語氣很冷淡。但心情不佳的緣故,我管不了那麼多。「他也沒有跟你聯絡?」
「是啊。打電話過去,手機卻總是關機。完全找不到人。難得我已經替他找到東西了。」
「什麼東西?」
他沒有回應。
「梟先生要你替他找什麼?」我進一步追問。
他瞄了我一眼,我用力瞪住他,他才放棄似地嘆出一口氣,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夾鏈袋,裡頭裝有白色的粉末。他將那包東西放在我手裡。
我似乎能夠猜到這是什麼東西。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寧可回到嬰兒的心智狀態,什麼也不知道。等等,這可能只是麵粉,來自國外特別稀有的麵粉,需要像阿飛這種特殊職業的人才能取得。梟先生的廚藝那麼好,一定會希望得到珍貴的食材。但如果是麵粉,為什麼份量這麼少?還用夾鏈袋包裝?
我想要否定,希望只要執行否定這個動作,不祥的預感就不會成真。然而答案已經存在於心裡,像是針一般刺痛我。
為什麼?梟先生要找這個東西做什麼?我從未見過他碰觸這種東西。頂多只是抽菸。不會的。梟先生那麼聰明,他一定很清楚這種東西的危險性……難道他都是趁我沒看見的時候,悄悄地……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必須相信他!
但是……
我幾乎無法思考了,感覺身體內部正展開一場戰役。這一方支持梟先生的清白,另一方相信這包東西就是毒品。兩邊互相砍殺,揚起一大片灰塵。我的腦袋跟著混濁。聽不見周遭的聲音。
此時,一塊白色的布朝我的臉部襲來。眼前瞬間進入一片黑暗。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使我感到痛苦。我試圖掙扎,大聲叫喊。我必須逃走才行。然而我的四肢開始麻痺,使不出力氣。有什麼東西控制了我的神經系統。
好睏。思緒好亂。我看見梟先生的身影,站在他旁邊的阿珠正在吃草。化身為精靈的爸媽,在花朵上跳躍。佩琦和小娟不知道為何全身赤裸,親吻彼此的胸部,像是在吸吮奶水。妳們該不會在交往吧?吳宗憲變成太陽了,他那顆大頭旋在天上,發出哇哈哈的笑聲。腳底下的土壤長出一根一根的尖針,穿透我的肉體,但是感覺不到痛。
這就是幻覺嗎?
原來幻覺這麼有趣。
啊,對了,那個人不叫阿飛,是阿輝才對。
直到現在我才想起來。
為什麼會在這種時機想起來呢?我應該趕快逃走。
為什麼?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19
【李思敏】
感覺意識漸漸恢復了。
我似乎睡了很久,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身體。
這裡是哪裡?
我看不見。眼前被什麼東西給蒙蔽,只能面對一片黑暗。如果撥開眼前的東西,應該就能重見光明。我下意識操控我的手,但我發現,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手——不對,我能夠感覺到自己的手。怎麼回事?除了「雙手被綁住」這個解釋,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由於視線遭到剝奪的關係,其他感覺器官反而更靈敏。現在可以確定,我坐在一張毛毯上。四周的空氣很悶,有一點涼意。可能已經入夜了。
看來,我「又」被綁架了。
但這一次不是梟先生。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我敢肯定,綁匪是那個叫作阿輝的人。
那個時候,我真不該上他的車。
他是能夠痛下殺手、非法取得毒品、視錢如命的人,我明明知道的,為什麼要相信他?就因為他是梟先生的朋友?不,那是我的誤會,他們根本不是朋友。阿輝將梟先生稱為「老闆」,這就證明他們之間並沒有友誼,只有生意上的往來。
面對這個人,我竟然毫無防備,真是太大意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的愚蠢。
目前為止,我聽不見任何聲音,彷彿這個世界已經遭到核子武器摧毀,生物全都死去,只剩下一片寥寂的沙漠。如果真的變成那樣,或許還比較好。我寧可生活在那種世界,也不要受困在那個人手上。
話說回來,他打算對我做什麼?
綁架我,對他有什麼好處?
我立刻想到,也許和梟先生有關。
那個人已經知道我和梟先生是什麼關係,那麼,我將會成為很有利用價值的人質。依照這個情勢來看,他大概打算向梟先生勒索贖金。
那包毒品並不是梟先生向他訂購的,而是他自己的東西。這個吸毒犯相當清楚梟先生的經濟狀況,於是盯上梟先生的錢,準備跟自己的客戶來個大翻臉,以我的性命或身體作為代價,脅迫梟先生從口袋裡掏出鈔票。
梟先生是那種付錢不眨眼的類型,他一定會毫不猶豫付出贖金,並且順利把我救出去。
但是,我不甘心。
我不希望梟先生把錢付給那種人。
只能逃走了——這是唯一的辦法。
從剛才開始,就不曾聽見任何聲音。看樣子,我所處的這個空間,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無人監視的情況下,我可以放心地觀察周遭環境,並且研擬逃脫計畫。
雙手被綁在背後。手腕被銬上手銬。只要稍微移動身體,就會聽見背後傳來鐵鍊的清脆聲響。目前沒辦法自由行動。不過可能是以前有過經驗的關係,並沒有感到特別不舒服。
手銬和鐵鍊,從聲音可以聽出來狀況還很新,恐怕沒辦法扭斷或掙脫。
我用膝蓋撥開遮眼布,露出我的右眼。然而等待我的依然是黑暗。完全的黑暗。沒有光線。什麼也看不到。我甚至有一種身體憑空消失了的感覺,彷彿墬進深淵當中。這使我產生輕微的幽閉恐懼。
真是艱困啊。既不能移動,也看不見任何東西,聽覺也無法派上用場。簡直就是最適合監禁人質的環境。
看來,只能等待機會了。
阿輝並不打算殺害我,純粹為了幾個臭錢,所以他必須維持我的性命,才能以此威脅梟先生。他一定會帶食物和飲用水過來,說不定還會跟我說幾句話。到那個時候,我就能夠得到更多情報。即使是再怎麼細微的情報,只要將它們一個一個拼起來,我就能看出隱藏在其中的地圖,進而找到出口——這是我被梟先生綁架的那段期間所領悟到的心得。
沒錯,我必須耐心等待。
逃出小屋的那一次,我花了整整十九天才成功。
不能太著急。藏好自己的氣味。別讓對方看出我的逃脫企圖。盡可能發揮記憶力,大肆收集情報。冷靜觀察對方的心理動向。隨時保持冷靜。多依靠聽覺和觸覺。
無論再怎麼堅固的牢房,絕對存在著漏洞。
所以,必須再等下去。
我永遠忘不了那裡的景象。
周遭圍繞著樹林的中央草地,擺著一棟突兀的貨櫃屋。各種聲調的鳥鳴。陽光讓人連同心靈溫暖起來。我彷彿能夠體會植物的心情。當微風以旅人的身分路過,立刻引起枝葉們的掌聲歡呼。
距今大約一個月。
我和梟先生橫躺在小屋附近的草地上,享受日光浴。我們戴著同一款式的太陽眼鏡。由於造型老氣,我還因此嘲笑一番。空氣之中瀰漫著一股剛割完草的香氣。我進入舒服的恍惚狀態,宛如漂浮在海面上,不停打哈欠,腦袋昏沈沈的。阿珠正在拉扯套在頸部上的繩子,嘴邊發出奇怪的叫聲。
「梟先生。」我說。
梟先生故意裝睡,但我知道他還醒著。大概以為戴著太陽眼鏡就能騙過我吧。恕不知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相處,我早就洞悉他的睡眠品質有多麼差勁了。
「被你帶來這裡之後,我的記憶就恢復了。」
「……什麼意思?」他甚至忘記自己正在裝睡,情不自禁開口問道。
「五歲以前,我一直住在雲林的奶奶家。那裡除了稻田和少數住家之外,什麼也沒有,跟台北完全不一樣。因為沒有上幼稚園,我每天的生活意義就是玩樂。我經常跑進鄰居家,找同齡的孩子出去玩。像是捉蝌蚪、捉迷藏什麼的。等到天空變成昏黃色,我們就回家吃晚飯。非常的無憂無慮。」
梟先生打了一個哈欠。
「你不覺得我當時的童年時光,跟現在很像嗎?」
「什麼?」
這個人根本沒有認真聽我說話。
「被你帶來這裡,我以為會遇到各種不幸又悲慘的事。畢竟綁架這種事情,光是聽到就令人害怕。我也認為『綁架』和『死亡』脫不了關係。甚至可以說,梟先生把我殺掉再順勢把屍體埋在山谷裡,然後拍拍屁股走人,這樣的事態發展才算正常。」
「說的也是。」他揚起一種難以解讀的微笑。
「不過,現在我才發現,原來被人綁架這種事,也並不是那麼黑暗。除了偶爾的工作,基本上其他時間都在玩。釣魚,賞鳥,散步,看書或打電動。二十四小時都活在森林的能量之中。有大自然的聲音作為背景音樂。這些都是在被綁架之前,我無緣享受的美好。」
「說什麼『偶爾的工作』,妳不是都在偷懶嗎?」
我沒有理會他的吐槽,繼續說下去:
「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在下午三點左右,躺在舒服的床墊上,看著天花板的時刻。那幾乎就像時光停止一般,我的思想和身體停滯在那個瞬間。接著我會感受到一種『寧靜』——心靈上的寧靜。」
我回想著那種美好的感覺。
「沒有必須煩惱、需要著急的事情等在後面,我可以繼續躺在床上,將腦袋放空,短暫地成為一個『什麼也不是』的人——我的意思是,在那個時刻,我不是李思敏,不是十七歲女生,不是我爸媽的女兒,不是誰的朋友,不是北一女中的學生。我失去所有的社會地位。彷彿化身為某種沒有思想的生物,在那一刻,感受到『我活著』這個事實。」
梟先生沒有說話,盯著藍色的天空,也許正在思考什麼,或者什麼也沒想。
「住在奶奶家的時候,我經常可以體會到那種『寧靜』——當時我的年紀還小,自然沒什麼煩惱。但是爸媽帶著我搬到台北之後,隨著年紀的增長,我漸漸忘記那種『寧靜』,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忘記了。每天為了忙碌而活。認真上課,像麵粉似地不斷吸收知識,使我這個人膨脹得越來越大。」
「不過妳的胸部好像吸收不良哦。」
我瞪了他一眼。不理會他的調侃,接著說:「雖然我確實變聰明了,但是記憶系統塞滿新知識的緣故,反而忘記兒童時代的美好事物。就好比變賣舊沙發,換來一台液晶顯示器那樣。明明記憶是這麼的珍貴……想到這裡就覺得可惜。不過,多虧梟先生將我帶入這座山林,才能喚醒我對於那種『寧靜』的記憶。所以,老實說,我蠻慶幸自己被梟先生綁架的。」
「這樣啊。」他又打了一個哈欠。
一隻大冠鷲從我們眼前的上空緩慢地滑翔而過。看起來好悠閒、好自由。大冠鷲是不是也能感受到『寧靜』呢?
「我也擁有過妳所說的『寧靜』。」
「哦?」
梟先生牽住我的手。
當時我們還沒進展到情人關係。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如果沒有綁架妳,我大概永遠都會遺忘它,直到我死去。」
他閉上眼睛。鼻樑的陰影貼在他那黝黑的臉頰上。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就像是在欣賞一座石雕像,讓我的心靈不由得平靜下來。他的手掌就像陽光一樣溫暖。大大的,厚厚的。以輕柔的力道包住我的手。
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才喜歡上梟先生的。只是當時的我還沒發現。
如果沒有被綁架,我大概永遠都不會明白,什麼是愛情。
喀喀——某種金屬的聲音,將我從回憶的畫面裡拉回現實。
接著是關上木板的聲音,腳步聲慢慢朝我接近。電燈的開關被按下。
他打開風扇,傳來馬達聲。一般來說這種聲音並不會很大聲,但是我的耳裡卻迴盪著那種嗡嗡聲,彷彿放大了五倍。看來這裡的空間規格不大,壁面材質不太會吸收音波,因而產生共鳴。
他坐在可能是椅子的東西上面。然後我聽見菸管與菸盒摩擦過的細小聲音。按了兩下打火機。引燃香菸的滋滋聲。我接著聞到一股煙味,咳了兩下。雖然有風扇,但可能因為沒有通風口,煙味始終無法散去,繼續在這空間裡飄蕩。
我受不了,於是對他說:「可以不要抽菸嗎?」
我並沒有聽到踩熄香菸的聲音,反而被一道強勁的力量衝擊胸口,使我摔在地上——他把我踢倒了。
他揪起我的頭髮,將我拉起身來,從他嘴裡噴出的煙味跟我作近距離接觸,使我噁心。
突然,蒙眼布被掀開。
「妳現在的立場,有什麼資格阻止我抽菸?」
阿輝——我以為應該是他。
「梟先生……」我不由自主地唸出這三個字。
他嘴裡叼著菸,頭髮有些雜亂,身上穿著簡單的上衣和短褲。這些特徵都是我所熟悉的梟先生,然而——冷酷睥睨我的眼光,冷淡的口吻,彷彿不認識我似的。
為什麼?為什麼是梟先生?
綁架我的人,不是阿輝嗎?
「梟先生?」他皺起一邊眉毛。「那是誰?」
我倒抽一口氣。
他在說什麼?
你不就是梟先生嗎?
我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叫你的啊!
在那一刻,我想起以前和梟先生共同經歷過的記憶。
敷衍我的爛笑話的梟先生、以認真的表情除草的梟先生、一邊打哈欠一邊釣魚的梟先生、閱讀中的梟先生、為了掛在脖子上的貓頭鷹項鍊而露出苦笑的梟先生、在床上溫柔凝視我的梟先生、說過「我也愛你」的梟先生……我曾經下定決心,無論往後什麼人意圖阻止我們的愛情,或是什麼人想要帶走他,我都必須成為他的辯護人,為他脫罪,使他免於苦難。因為我已經無法自拔地愛上梟先生。
但是,那個我所熟悉的梟先生,跟眼前的這個人,簡直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此刻的心情,只能默默流下眼淚。儘管看見我哭泣,他依然不改那猶如蒼應般冷峻的眼神。
你明明說過愛我的。
為什麼要對我露出那種眼神?
「哭什麼哭。」
他粗暴地將我推倒,揪住我的臉頰,像是獅子舔舐斑馬的臀部那樣,舔了一下我的嘴唇。這不是親密的舉動,我感覺到,其中只有貪婪的性慾。
「我會讓妳哭不出來。」
他褪下褲子,將陰莖貼到我的臉上。我閉緊眼睛,想挪開臉部,卻被他硬是扳回來。他的手指掐入我的臉皮,使我無法闔上牙齒。接著,他將那已經腫大起來的陰莖塞入我的口腔,完全不顧慮我的心情,逕自扭動腰部。好痛苦。我的喉嚨深處不斷遭到異物撞擊,使我頻頻發出乾嘔聲,眼眶滲出並非悲傷的另一種淚水。
分開那麼長的時間,我一直很想念他。好想見到他。
現在,我如願以償見到梟先生了。
然而,這個把我當成充氣娃娃替他口交的人,絕對不是我所認識的梟先生。
他是誰?原來的梟先生去哪裡了?
我不知道。
什麼都無法思考。
我只希望,原本的梟先生能夠回來。
即使要我付出任何代價。
20
【李思敏】
嘴巴全都是腥味。好難受。
身體感覺好疲倦,臉頰的肌肉發痠。我躺在粗糙的地毯上,盯著水分蒸發後的精液漬痕,希望可以就這麼入睡。但是我睡不著。精神負擔使我毫無睡意。
被帶來這裡之後,已經過幾天了,我完全沒有概念。梟先生只是不停地強迫我替他口交。除了吃飯、睡覺以外的時間,我必須繼續舔著他的陰莖,直到他厭倦為止。然而他彷彿永遠無法滿意,即使早已射出四、五次,早就無法勃起,他還是要求我繼續舔。我的口腔、喉嚨、食道,全都沾滿他那黏呼呼的精液,每一次呼吸,都會聞到那股腥味。我就像是他的精液儲存槽。
好累。但是睡不著。
這種日子到底要持續多久?時間之神彷彿打算跟我開個玩笑,每當過去二十四小時,就將時鐘指針撥回同一個時間點,反覆重演我的境遇。
為什麼梟先生會變成這樣?
無論我說過多少次,他依舊不承認自己就是梟先生。而且他似乎不認得我,只是將我視為一個單純綁架而來的高中女生。有一天,他進入我的體內,甚至訝異地說:「原來妳不是處女。」真諷刺。他明明就是那個奪走我初夜的人。
我確定梟先生失去記憶了。在我安逸地重溫原來生活的這段期間,他究竟發生什麼事才罹患失憶症,我不知道。也許腦袋遭到什麼人攻擊,或者發生車禍。雖然我不清楚失憶症的確切病徵,但是這麼徹底地遺忘我,未免太不對勁了。
我慢慢釐清情況。阿輝大概是受到梟先生的委託,將我迷昏,然後帶來這個地方——某棟不知名建築物的地下室,沒有窗戶,房間一隅固定著一架滿是鏽班的鐵梯,鐵梯通往上方的木板門,那是唯一的出入口——也就是說,失憶的梟先生依然記得阿輝這個人,卻不記得我。
為什麼關於我的記憶會消失,卻保留關於阿輝的記憶?難道我在梟先生的心中地位,甚至比不上那個為他跑腿的人?
不,我不該這麼想。人類的大腦是一種相當複雜的器官。假設一個人失去關於父母的記憶,卻能夠清晰地想起幼稚園同班同學的美勞作品名稱,也許並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但要是梟先生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又為什麼會委託阿輝綁架我?難道即使已經不記得我,他還是會選擇我作為他的人質?
如果真是這樣……一想到這個假設,我忍不住感到高興。
只不過,我還是希望梟先生能夠變回原本的梟先生。
如今的他,就像是我不認識的陌生人。
梟先生幾乎一直待在地下室。他的體內彷彿呈裝著宇宙般遼闊的性慾,需要大量的發洩。替他發洩性慾的工作,不用說,自然落在我頭上。
起初他的態度很強硬,總是用雙手抓住我的腦袋,粗暴地將陰莖突入我的口腔。後來,我盡可能配合他,擺出「我願意為你服務」的態度,這種暴力洩慾方式才漸漸減緩。
他搬來一張懶人椅,總是赤裸著身體躺在那上面,一邊看書,一邊享受我的口交。我很少休息,通常必須等待他覺得厭煩,才會放過我。要是我偷懶,他就會責罵我,甚至打我。每當結束長達數小時的口交,好不容易得到解脫,我的舌頭早已麻木,嘴唇不斷顫抖。
換作是以前,我一定會反抗。因為那時的梟先生還很溫柔。現在這個梟先生則不同。欲求不滿、暴躁,會動手動腳。這使我對於梟先生感到恐懼。不過就像乖巧的孩子就能拿到糖果似的道理,只要我的表現合乎他的要求,梟先生對待我的態度就會稍微好轉。
然而儘管我就快要習慣這種痛苦的日子,我還是無法接受現在的梟先生。
也許我可以透過對話,讓梟先生恢復關於我的記憶。但是梟先生不准我講話,而且由於必須不間斷為他口交,實際上也沒什麼機會講話。只是像這樣一日復一日舔舐他的陰莖,是無法讓他恢復記憶的。
我既沮喪又煩惱。明明我們應該是每天晚上打電話給對方,在週末約會,像世上每一對情侶那樣,甜蜜地相處在一起,現在我卻淪為性奴,每天為了讓他舒服而努力。
我真希望能夠回到住在山上小屋的那段時光。
「妳真臭。」梟先生突然這麼說。
無論是我的臉頰、頭髮、衣服,全都沾有你的精液,會臭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雖然我想發牢騷,不過奈於被規定不准講話,只好憋在心裡。
梟先生爬上鐵梯,隨後將一條長長的水管扔進地下室。隱約可以聽見轉動水龍頭的聲音。不久,自來水便汩汩流出來。角落有個排水孔。水自動流向那裡。他爬下來,叫我把衣服脫光,然後像是澆花似地,將水澆在我頭上。水很冰。這讓我想起山上小屋附近的那條美麗的小溪。不過因為地下室空氣陰涼的關係,水又這麼冷,雖然能夠洗去身上的臭味,以及黏在皮膚上的精液結塊,讓我感到慶幸,但是實在有點痛苦。我開始全身發抖,盡量縮起身體。直到梟先生終於放下水管,爬上鐵梯去關掉水源,我才鬆了一口氣。
簡單將我淋浴,梟先生隨即躺上懶人椅。不等他發號施令,我主動地湊上去,輕輕握住他的陰莖,含入口中,用舌頭在龜頭上面打轉。剛開始還不能習慣作這種事情,不過現在已經能夠掌握訣竅了,同時我發現,只要勤奮地使用舌頭,就算不用吸的,梟先生也不會有意見。這讓我的臉頰的負擔減輕不少。
「差不多該換換口味了。」他像是在點餐似地這麼說。「騎上來吧。」
一直以來的交歡,梟先生都是主動的那一方,所以我根本不懂該怎麼用這種姿勢做愛。我跨上梟先生的腰部,以笨拙的動作坐入他的陰莖。還未經過愛撫的關係,私處沒能泌出足夠的潤滑液,使我感到疼痛。但梟先生沒有理會我的疼痛,要求我扭動身體。我希望能夠分泌更多潤滑液,於是向梟先生索吻,沒想到卻換來梟先生的巴掌。
「我可沒叫妳親我。」
他將我往下壓,陰莖進入深處,直接頂到最裡面。我的臉扭曲起來,從喉嚨裡頭發出缺乏水份的乾燥叫聲。
我想起初夜時的疼痛。
明明都是疼痛,卻是不一樣的。那一晚,我感受到滿滿的愛情,即使看見那一塊留在白色床單上的紅色血漬,我絲毫感覺不到害怕,甚至覺得那是我們之間的愛情記號。然而,此刻在我的大腿之間宛如火燒般的痛楚,讓我的心也跟著糾結在一起。那是骨折或分娩也無法比擬的痛。
我想哭,但我不能。我扶著梟先生的肩膀,擺弄腰部。但我缺少經驗,只是機械性地動作,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下體幾乎沒有感覺,只能意識到有異物蟄伏在裡面。
梟先生嘆出一口氣,似乎對於我的表現很失望。
我已經很努力了。我已經拋棄尊嚴,像寵物一般聽從他的指令,竭盡所能達到他的要求。為什麼嘆氣?就算我確實做得不夠好,至少不要表現出你的失望,那只會加劇我的悲傷!
他突然將我推倒。我後仰摔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後腦撞了一下。
「真沒用。」他冷冷地說。
當那一句冰冷的話語,鑽入我的耳朵,在腦袋裡迴盪,我就像墜入無止境的黑洞,失去思緒和感情。
我的忍耐到達極限。淚水從我的眼眶泌出來。事到如今,無論做什麼,都無法阻止我哭泣了。
不對,我愛的不是這個人。
但是我愛的那個人,的確是眼前這個人。
究竟誰是誰?
我好混亂,好迷惘。愛情怎麼會如此複雜?
我該怎麼做?
忘記他吧。
不,繼續試著挽回他。
他已經不記得我了,我又能怎麼做?
還有希望嗎?
什麼是希望?
還是放棄吧。
沒錯,在他眼中,我已經不是李思敏,而是用來洩慾的普通女孩子。
他已經不愛我了。
我又何必去愛一個不愛我的人?
拔除對他的感情,成為真正的人質吧。
告訴他,我不想繼續當你的玩具。
告訴他,快點放我走,或者乾脆殺了我。
對,我應該這麼做。
就這麼辦。
「對不起……」
然而,從我的口中吐出的話語,卻不是我所想的。
不對,我不應該道歉。
絕對不可以道歉。
「對不起,請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下次一定……」
可是我卻停不下來。
心裡好像有什麼在操控我。
難道我根本無法對他死心?
難道我還是不願放棄?
依稀記得有人說過,這世上最不了解自己的人,就是自己。
我終於懂了。
現在,我感覺到,屬於理智的這個李思敏,正在慢慢消失。好像有另一個李思敏,正在漸漸壯大,準備取代我的位置。
那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我不知道。我也沒有機會認識她了。
總之,李思敏,希望妳能夠順利喚醒梟先生的記憶。我相信妳一定比我堅強。
接下來,就拜託妳了。
21
李思敏突然變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
上一秒還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下一秒,哭聲頓時停止,接著我看見她揚起一抹異樣的微笑,猶如貓咪一般嬌媚而優雅地朝我爬來。我驚訝得忘記反應。就在我思考該說些什麼的時候,她已經伸出雙手捧住我的臉,用一種迷濛的眼神凝視我。從那眼神之中,我看見不一樣的李思敏,原本的李思敏彷彿消失了。
這是怎麼回事?
「真的很對不起,我太笨了。」她的聲音變得嫵媚而性感。似乎並不想得到我的原諒,而是打算以色誘的方式迫使我原諒。
「既然知道這是自己的錯,就試著彌補。」我繼續以演技支撐我的言行,然而李思敏的突變所帶來的震驚,使我臉上的面具處於崩解的邊緣。
「我知道了。」她輕輕一笑。「請容許我為你服務,直到你滿意為止。」
說完,她挺直腰桿,腰部前傾,將陰部在我面前展露無遺,開始自慰。她打算運用手指的魔法,讓乾巴巴的樹皮滲出汁液,做最完善的事前準備。我在她臉上看不見一絲羞澀,甚至樂在其中。她痴迷地盯著我,發出貓叫聲,除了持續摩挲自己的陰核,也不時搓揉自己的胸部,儼然就像脫衣女郎的表演。
我故作鐵面具似的冷峻表情,但我腦袋裡的思緒早就一團亂了。我實在無法弄懂,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李思敏的心靈究竟發生什麼變化,導致她從可憐兮兮的小女孩,化身為淫蕩的賤貨。如果平時的李思敏是太陽,那麼,現在的她完全就是被月球所吞噬的黑色太陽。本來應該明亮的大地,被抹上一層陰暗的色彩。動物們驚恐地咆嘯。狂風大作。海嘯侵襲海濱城鎮。世界失去秩序。
不久,李思敏的陰部已經淌出足夠的蜜汁,於是她毫不猶豫地再次坐入我的陰莖。她發出呵呵呵的嬌媚笑聲,彷彿遇到什麼好事似的。然後她開始前後擺動腰部。跟剛才不同,這次她的動作相當熟練,並且懂得如何巧妙地用陰道壁面,摩擦我最敏感的部位。她是怎麼學會的?
李思敏原來的樣貌不見了,此刻就像被什麼東西附身,欲求不滿似地扭動腰部,表情是那麼的享受。
這時,一個名詞跳進我的腦海。
魔鬼。
經歷過與我之間的愛情經驗,隨後卻被失憶的我折磨,愛意與恨意的交融,使得李思敏的感情陷入一種強烈的矛盾,進而失去思考、失去情緒,被心中的魔鬼佔據心靈。
我當初確實是這麼策劃的,不過真的會這麼順利嗎?
但是看著現在的李思敏,也只能這麼推斷了。
當我仍在思考的時候,不知不覺中,下體已經快迎接高潮了。我還來不及拔出,就這麼射入李思敏體內。
「太好了。」李思敏趴在我的胸口喘氣,露出由衷的笑容。「我的裡面滿滿都是梟先生的精液,你看……」她站起身來。精液從她的陰部淌出。
「我可以生下梟先生的孩子了。」
那一刻,我既感到振奮,卻又忍不住懼怕。
誘出李思敏心中的魔鬼,這件事固然讓人高興,然而我萬萬沒想到,魔鬼是這麼的恐怖。它完全剝奪李思敏的自我意識,將李思敏對我的戀愛激素提昇至最大值,使她瘋狂地迷戀我。
如今的李思敏,根本就是一個為我而活的瘋子。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彷彿有一千隻蠍子在我身上爬行。
我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從那之後,李思敏非得黏著我不可,就算打她罵她,也完全無法阻止她的瘋狂行徑。我只好重新將她上手銬,再用一條鐵鍊,讓她和牆上的鐵環固定在一起,所以她的手臂必須長時間舉在頭上。不過儘管如此,她並沒有對此抱怨,反而只要我退離她超過兩公尺,她就會一邊撒嬌一邊抗議,像小孩子一樣原地跺腳。
我取來事先準備好的筆記本。筆記本上寫滿各種題目。我打算像FBI人員訊問外星人那樣,依據李思敏對於問題的回應方式,以此作為研究材料,幫助我更深入探索魔鬼的奧祕。
李思敏的腿岔成八字,坐在地上,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我來到她面前,按了一下原子筆頭。
「我現在要問妳一些問題,妳必須誠實回答。」
「什麼?」
「聽清楚了,我現在……」
「可以讓我舔嗎?」
李思敏死盯著我的褲襠,像是發現了什麼美味的食物。
「現在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
「拜託,讓我舔!」
我稍作考慮。「好吧,但是妳要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好!」
我拉下褲子拉鍊,袒露出我的陰莖。李思敏一看見它,眼裡閃出興奮的光。她用舌頭捲起,然後含在嘴裡不停吸吮,像是在吸奶嘴。我不理會她,將視線放回筆記本。
「妳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她從鼻腔發出模糊的聲音。
「別含著東西說話。」
「……李思敏……」她稍微抽離,然後又含住。
我在筆記本上作記錄。「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不知道………」
「妳今年幾歲?」
「……十七歲……」
「妳知道我是誰嗎?」
「……梟先生。」她回應得很有把握。
「我是妳的誰?」
「……男朋友……」
「我們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九月六號……」
「妳記得父母的名字嗎?」
她歪歪腦袋,然後搖搖頭。
「妳知道自己就讀哪一所學校嗎?」
她再度搖頭。
「現任的中華民國總統是誰?」
還是搖頭。
接下來的提問,李思敏一概以「不知道」、「不清楚」作為回答。結束訊問之後,從她的回答中可以發現,現在的李思敏對於自己還存有一點基本認知,程度大概和幼稚園小孩差不多。不過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她倒是記得一清二楚。對於我的認識並沒有改變。在她的心目中,我仍然是她的男朋友。她也記得遭到我的綁架、曾經一起釣魚、一起打獵,但除此之外,像是阿輝、阿珠、山上小屋……跟我們有關連的人事物,全都從她的記憶裡消失了。
和我預測的一樣。李思敏的眼中只剩下我,其餘的記憶和常識被匿藏起來。另外,她對我的感情開始極端化,變成一種只追求性慾的愛情。也許是我的緣故使她產生價值觀的錯亂,或者這其實是本來就潛藏在她心裡的野獸,不管怎樣,被魔鬼附身的李思敏已經失去她原有的人格,這一點無庸置疑。
然而,只是這樣可不能滿足我。
魔鬼能否駕馭?魔鬼現象是短暫性、持久性,還是永久性?被魔鬼操控的李思敏是否仍有學習知識的可能?李思敏能否恢復原狀?種種疑問還有待破解。起碼在我透徹地解開魔鬼的奧祕之前,我貪婪的好奇心是無法獲得飽足感的。
至於研究結束之後,該怎麼處置李思敏……其實沒那麼困難。
如果李思敏真的恢復正常,這隻可愛的小白老鼠可能會揭發我,所以我當然不能放她回去;如果無法恢復原來的人格,註定一輩子保持那副瘋狂的模樣,我就沒有必要讓她回歸社會,因為她的去處只有一個——精神療養院。
簡單來說,下場都是一樣的。
一、終生監禁
二、死
沒錯,李思敏只剩下兩種選擇。
順帶一提,作出選擇的人並不是她,而是我。
李思敏這個人的命運,再也不屬於她自己的。
毫無自我意識,自己的未來掌握在別人手中,不過儘管如此,李思敏也沒辦法表達任何意見,說不定反而會拚命點頭、贊成我的作法呢。
就像嬰兒一樣。
啊,一想到這裡,再加上李思敏的口交,快感猶如岩漿一般蓄勢待發,在我的膀胱附近積蓄能量。我抓住李思敏的腦袋。但不需要讓我自己來,李思敏已經意識到這個信號,用那張淫蕩的小嘴緊緊吸住我的肉棒,並且加快頭部的擺動。隨後,我抽出陰莖,身體一顫,灑在李思敏的臉上。
她舔掉沾在唇邊的精液,抬起那張被我添上幾道乳白色斑點的臉龐,問我:「梟先生,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開心?」
「思敏,我的小天使,妳表現得這麼棒,我當然高興啊。」
聽到我這麼說,李思敏的嘴角漾開,綻放出開朗而天真的笑容。
就像嬰兒一樣。
22
關於魔鬼的研究,我當然不奢望能夠在短時間內找出什麼令人振奮的偉大發現,只是儘管我自認為是個還算有耐性的人,我卻就像期盼聖誕節到來的小孩一般,希望儘快拿到放在聖誕樹下的禮物。
李思敏被魔鬼操控心智已經來到第二個禮拜,我還未從李思敏身上找出新的病徵(我姑且將魔鬼分類為『疾病』的一種)。但我不因此喪氣,或者萌生放棄的念頭,甚至反而隨著時間的拉長,我投入在其中的熱情越是澎湃。我似乎可以理解為什麼有些科學家會瘋狂到作出喪盡天良的人體實驗,或是打造出科學怪人之類的怪物——太有趣了。
我在地下室的角落裝設監視器和竊聽器,隨後上樓。
在阿輝的仲介下,我順利將南投山區的那一塊土地和貨櫃屋賣給一位正在躲避債主的可憐傢伙,然後順勢用這些錢買下這棟位在新北市住宅區的中古透天厝。前屋主並沒有留下任何家具,我也不打算添購,只在客廳擺一張桌椅。
起初阿輝得知我打算在新北市買一棟用來監禁李思敏的房子,他相當不以為然。
「為什麼要選擇人口這麼集中的地方?」
我告訴他,這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危險。無論是遁藏於山林之中的隱密貨櫃屋,還是都市叢林的透天厝,基本上沒什麼差別——只要鄰居繼續維持他們一貫的冷漠。
我坐進客廳中央的桌椅,打開桌上的監視器螢幕,掛上竊聽儀器的耳機。螢幕中出現李思敏的身影。
我才剛離開,李思敏便開始大哭大鬧。
這棟房子雖然老舊,但隔音設備良好,不必擔心被外人聽見。只不過耳機竄出來的尖銳叫聲,實在讓我難以忍受。她像是玩具被拿走的小孩子,不停扭動身體,鏈條被她甩得鏘鏘響。淚水和鼻水糊成一團。整張臉都哭紅了。
一個鐘頭後,李思敏還是沒有停止哭泣。為了自己的聽力健康著想,我取下耳機。
過了六個小時,李思敏仍然哭個不停。聲音已經啞掉了,變得像牛蛙求偶似的。
吃過晚餐,我蓋上毯子,躺在客廳的水泥地板上睡覺,讓李思敏一個人繼續隻身待在地下室,受困於「梟先生不在」的恐懼和悲傷之中。明天會出現什麼變化呢?我一邊期待,一邊進入夢鄉。
隔天一早,我便立刻看向螢幕——李思敏睡著了,臉龐黏滿淚水痕跡,鼻水在她的人中糊成一團。
我從附近的便利商店買回早餐,隨後打開木頭隔板,沿著鐵梯爬入地下室。一聽見開門聲,李思敏體內的某種機關便將她從睡夢裡驚醒過來。她隨即又哭又笑,不斷喊著我的名字。
「梟先生!梟先生!你去哪裡了?梟先生!」
「我去買早餐。」
「我好想你!」
她情不自禁朝我撲來,然而鐵鍊將她固定在牆面上,所以只能徒勞原地踏步。我不打算讓她接近我,否則就違反實驗原則了,於是我將早餐連同塑膠袋扔到她的腳邊,然後頭也不回爬上鐵梯。
「梟先生!梟先生!」
她又開始哭喊。我完全不予理會,「砰」地關上木板。
接著,電視螢幕裡頭的李思敏,如同昨天一樣繼續大哭大鬧。感覺就像是在收看昨晚的連續劇重播似的。我連耳機也懶得掛戴,盯著電視螢幕,一邊吃我的早餐。
李思敏對早餐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在拚命跺腳的時候將塑膠袋裡頭的三明治和鋁箔包飲料踩爛了。她並沒有察覺到腳底黏黏的異狀,又哭又叫的情況持續進行。宛如一隻被關在家裡的寵物狗發出思念主人的嚎叫。
換作是一般人,早就同情到流下眼淚了,但如果我擁有這種同情心,打從一開始根本就不會興起綁架李思敏的念頭。
時針轉了一整圈,夜晚來臨。
不只是早餐,就連午餐也一樣,遭到李思敏無意識的踩踏而糟蹋。在哭泣的疲勞以及飢餓的雙重作用之下,雖然她繼續哭喊,不過如今只剩下有氣無力的聲音。
再這樣下去,別說是研究魔鬼了,恐怕她會先餓死。即使在我眼中,李思敏無疑只是一具實驗體,但我這隻白老鼠是辛辛苦苦培育出來的,珍貴無比,已經找不到第二隻了。所以我可不能像研究員那樣以輕視的態度對待實驗體的生命。
我帶著晚餐爬下鐵梯。李思敏宛如重見光明。
「梟、梟先生……梟先生!」
原本頂著一副彷彿在集中營挨餓數十天的猶太人表情,現在又能夠抬起笑容。我難道已經成為李思敏的上帝了?想到這裡,我忍不住苦笑。如果真是這樣,我一定是最殘忍的上帝。
「思敏,妳必須吃一點東西。」
明明肚子餓得要死,她卻用力搖頭。
「梟先生不在我身邊,我不想吃!」
「聽著,」我改以命令的口氣。「我會離開,是因為我有事要忙。不吃東西,妳就會死掉,那麼妳就再也見不到我了,我說的沒錯吧?如果妳不想失去我,那就乖乖吃東西。」
「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裡嗎?」
「我說過了,我有事要忙,不能一直陪妳。只要妳乖乖吃掉我帶來的所有食物,我就會盡量抽出時間來陪妳。」
「真的?」
「我不會騙妳的。」
「嗯,我以後會忍耐!」
本來只是一昧想著見我,現在卻懂得忍耐自己的慾望,這也算是一種進步吧?我心想。
「來,這是今天的晚餐。」
我將裝著食物的塑膠袋放在她的腳邊,她趁這個機會將臉埋進我的頸間,然後不停嗅聞我的氣味。
「梟先生,我們好久沒有愛愛了。」她舔著我的脖子。
我考慮了一下。
「等妳吃完晚餐就來做吧。」
「好!」
她立刻蹲下身去,打算伸手去碰塑膠袋,但鐵鍊的長度不夠,手臂被迫舉在頭上。我發現她的手指已經失去血色,使我擔心長久下來會引起不必要的傷害,於是替她解開手銬。
她著急地從塑膠袋裡拿出大亨堡,粗暴地撕開包裝紙。不過她大大張開嘴巴、正要咬下去的時候,突然停下動作,轉過頭來。
「沒有番茄醬。」
這句話讓我皺起眉頭。
並不是她的任性要求使我感到不悅,而是疑惑——她為什麼知道番茄醬的存在?按照我的觀察,李思敏只記得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就遺忘基本的生活常識。然而,她卻在看見大亨堡的瞬間,意識到這種食物(對她來說)必須加上番茄醬。難道她的記憶正在恢復?
不過下一秒,我立刻推翻這個臆測。
因為李思敏緊接著說:「梟先生,可以給我一些調味醬嗎——從你的體內……」然後帶著情色意味的眼神睨向我的褲襠。
看樣子,李思敏或許真的恢復了對於大亨堡和番茄醬的記憶,只不過是在性愛的前題上所發生的短暫現象。大概是因為夾在麵包之間的熱狗使她聯想到陰莖,再從陰莖聯想到精液,又從精液聯想到番茄醬(顏色雖然完全不同,但以黏稠度來說確實有點相似)。
我有點洩氣,沒什麼心情讓她服務,卻又不想讓她失望,最後還是妥協。
看見我點頭答應,李思敏喜孜孜跪到我面前,拉開我的牛仔褲拉鍊,掏出我的東西。
「啊,這麼久不見,看起來還是一樣美味。」李思敏像是重逢曾經在異地嚐過一次的美食,發出觸景生情的嘆息,然後以美食家般的愉悅表情,一口含下我的陰莖。
李思敏的口交技巧,已經可以說是職業等級了,三兩下就讓我迎接高潮。在射出之前,李思敏趕緊拿起大亨堡。也不知道是如何辦到的,她用大亨堡巧妙地接住每一滴精液,毫無遺漏。接著,什麼也沒說,便開始吃起沾著特製白色調味醬的大亨堡,一臉滿足。
乍看之下,李思敏熱衷於性行為、甚至已經到達變態的程度,但這種觀點並不完全正確。
李思敏的性變態,來自於對我的愛慕之心,再加上魔鬼的操控發揮了放大的效果,於是「為梟先生做性愛服務」便成為她腦中的唯一思想。現在的李思敏,可以說是將在未來誕生的全自動性愛機器人的最佳樣本。
吃完大亨堡,按照先前的約定,我們做了愛。
赤裸的李思敏貼在牆面上,我從後面展開突刺。可能是太久沒做了,李思敏顯得很開心,即使我只是應付性地隨便抽送,完全沒有讓她跟著一起舒服的意思。
洩出之後,我帶著垃圾上樓。李思敏又打算哭鬧,我立刻訓斥她:「不准哭,否則我不會再來找妳。」
她只好癟起嘴唇,把悲傷硬是吞回喉嚨裡。
接下來的日子,李思敏都能安份地待在地下室,儘管百般思念總是暫留一陣子、馬上就離開地下室的我,她依然會克制自己的情緒,不再吵鬧。
我猜想,這樣的轉變,原因不外乎我的口語威脅,另外,性愛獎勵或許也是一大功臣。「只要妳一整天不哭出聲音,晚上我就會來找妳做愛。」果然從那之後,李思敏再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看樣子,李思敏的智力雖然不復以前的聰明,但學習能力仍然存在。為了證明這一點,某次替她送晚餐時,我順便附帶一張日語的五十音字表。
根據阿輝提供的資料,李思敏從未上過日語補習班,也沒有跟日本人結婚的親戚,所以對於日文的陌生程度,跟一般台灣人沒兩樣。
我將五十音字表交給她。「在明天晚上之前,把這些文字的讀音全部背起來。如果妳辦得到,我會留在這裡陪妳一整天。」
聽到我這麼說,她眼裡出現一道光芒,接著開始凝視放在地上的紙張,嘴裡默唸「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
文字旁邊都有羅馬拼音。我很驚訝李思敏居然看得懂。也許就算被魔鬼操控心智,某些知識仍然存在於她的大腦,並沒有消失。她緊緊盯著字表,念念有詞,專注到並未發覺我已經離開地下室了。
隔天,李思敏只在我送來早餐和午餐的時候才會抬起頭,等我離開之後,她便重新回歸原本的俯視姿勢,繼續背誦五十音。
到了晚上,並不出乎我意料地,李思敏已經能夠背出所有的五十音讀音,也順利通過字卡考試。我很滿意這樣的成果,所以也心甘情願地實現諾言,留在地下室陪伴李思敏。
她像是無尾熊寶寶似地,緊緊抱住我的腰。這樣的動作,以及那種沉浸在甜蜜之中的傻呼呼笑聲,透露出她是多麼的眷戀我。
「你就是我的世界,梟先生。」李思敏像是肚子餓的小貓向主人索求食物那樣,用臉頰摩挲我的手臂。
真要放在一起比較的話,我更欣賞以前的李思敏。她的聰明、開朗、樂觀,以及最重要的——擁有自己的思想。
現在的李思敏儼然就是個笨女人,一點也不有趣。但矛盾的是,此刻操控這個笨女人的魔鬼,正是我一直以來殷殷期盼、使我內心充滿熱忱的關鍵角色。
它與她,密不可分。
研究進度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我將各種記錄、筆記和圖表寫在幾張影印紙上。作過縝密的分析之後,我漸漸找出魔鬼對於一個人的影響程度,以及它的真面目。
簡而言之,從前我堅信魔鬼是一種邪惡性質的本能,不過最近我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更正確的說法是,魔鬼是人類病態慾望的具現化。
無論古代或現代,人類的大腦都擁有一種機制,專門用來箝制衝動、違反道德倫理的行為。由於有些慾望病態得讓人、甚至自己也無法接受,因此有必要壓抑。
慾望又能細分為不同種類。本能的慾望(食慾),虛榮的慾望(最新流行的女用名牌包),突破自我的慾望(在班上交到更多朋友),消除不安的慾望(找個有錢小開結婚)……等等不計其數。
其中,病態的慾望,大概是最鮮為人知的。
有些人或許能夠意識到這種病態的慾望,並且對於自己這個人感到懼怕,於是求助精神科。不過實際上,大部分的人無法察覺到這種病態慾望。因為在家庭、學校、社會的教育之下,相信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或許並不是多麼聰明、多麼有才華,至少懂得善惡之分,因此人們普遍缺乏對於病態慾望的意識。
慶幸的是,病態的慾望只是少數,就像是海灘上的一粒沙子,所以就算直到死去的前一刻都未曾發覺這種慾望的存在,也不會對世界產生什麼影響——或者說,正因為如此,我們現在所認識的這個世界,才會比想像中來得和平。
病態的慾望,與「暴力」、「性」、「血腥」等等驚悚字眼脫不了關係。不過強姦、搶劫之類的罪行,與這個毫無關係,因為背後含有動機——病態的慾望則完全沒有動機或理由可言,屬於「無法以任何理論來解釋」的範疇。
以洞兩五的案件為例——雖然他當初在受訊時宣稱「排長看起來很好吃」,所以才吃了排長,但我認為那只不過是在旁人的施壓之下,隨口胡謅的理由。他是受到魔鬼的控制才吃掉排長的。魔鬼本身就是最直接的理由。
所以可以假設:每個人都擁有病態的慾望,並且總是保管得好好的,妥善存放於心中的保險箱,也許至死都不會打開。然而遇到某種情況時,它會被釋放出來,表現在人們的行為上、思想上——也就是我所謂的具現化。
魔鬼是神祕的、無法預測的,而且極為稀罕。它出現的機率也許比遭到拇指大的隕石砸中腦袋還要來得低。
它究竟從哪裡來?人的大腦?生活?異空間?我不知道,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但這也是我熱切研究它的原因。魔鬼就像未知生物一般迷人,讓我情不自禁想挖掘它的一切。
其實,本來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如此執著於魔鬼。就算徹底找出魔鬼的祕密,對於我的生活並沒有任何幫助,也無法為這個世界提供什麼好處。從外人的眼中來看,我只是在白費力氣。
不過隨著這一趟研究旅程,我漸漸明白了——
我也是遭到魔鬼控制的人。
只不過,這是另一種魔鬼。
它釋放了我的求知慾望。
因為這樣,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可以不擇手段,任何喪盡天良的事情都幹得出來。
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像李思敏那樣,在魔鬼的侵蝕之下,失去原本的心智。
但是,我絕對不會後悔。
畢竟我所做的這些事情,實在太有趣了。
23
很遺憾地,經過兩個月的研究之後,我還是找不到引出魔鬼的關鍵要素——也就是鑰匙。
究竟該怎麼做,才能使人類的病態慾望具現化?目前已經確定,李思敏心中的魔鬼之所以會出現,跟我脫不了關係。以此來推論,難道必須由主體(李思敏)所重視的人——例如戀人,或是周遭的親朋好友,透過某些對話或行為,使主體(李思敏)的精神面產生劇變,進而失去原有的心智?
然而,我只有一個實驗體,不可能再找下一隻白老鼠。何況,像李思敏如此優秀的白老鼠,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我只好放棄尋找鑰匙的計畫,直接跳到下一個階段——也是最後階段。
由於仍然擁有學習能力,李思敏漸漸變得安份,不會再大哭大鬧。因為她學到一個道理——如果不堪寂寞而哭出來,反而會被梟先生討厭。相反地,只要當個乖巧的小女孩,就能得到梟先生的讚賞和獎勵。
被我成功馴服的李思敏,正好適合展開實驗的最後階段。
長時間待在地下室的關係,李思敏已經很久不曾暴露在陽光底下,使得她的皮膚漸漸變成病態的白色,看起來相當不健康。儘管如此,她的心情總是很好,彷彿永遠住在這裡也無所謂。
「梟先生,可不可以……」她朝我靠近。從她曖昧的語氣來判斷,她似乎又想求歡了。
「不行。」我果斷拒絕。
「好吧。」雖然露出失望的表情,她還是點點頭,認命地坐回原位。
那麼,就從這一刻開始吧。我心想。
「思敏。」
「是!」
「妳愛我嗎?」
「當然!我最愛你了。」
「是嗎?」
我從口袋裡摸出一樣東西,並且朝她靠近。當她還一臉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脖子上已經多出一條紅色的項圈。
我稍微往後退,將手伸入口袋。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摸摸項圈。
「思敏。」
「是!」
「妳愛我嗎?」
「當然!我最愛你了……咿啊!」
李思敏震了一下肩膀,發出尖叫。她縮起軀體,一臉不知所以然地摸著頸部上的項圈。
「我剛剛被電到了!」她說。
「是嗎?」我冷淡地繼續問道:「思敏。」
「是!」
「妳愛我嗎?」
「當然!我……」
我按下放在口袋裡的遙控器按鈕。
「唔哇啊啊!」
遙控器發出的訊號傳送至項圈,在那一瞬間釋出低壓電流。這是訓練具有攻擊性的狗兒的電擊項圈。雖然威力不到致人於死的程度,不過當然還是會痛。
「梟先生,這個項圈一直電我!」
她試圖解下項圈。
「喂!」
我用力一喝,她立刻害怕地縮起肩膀,停下拆解項圈的動作。
「不准脫下來。」
「可是……」她打算說什麼,於是我以憤怒的眼神瞪視她。她只好垂下雙手。「我知道了。我會乖乖戴著這個項圈。」
「很好。」我說。「思敏,妳現在還愛我嗎?」
「我愛……啊啊!」
一旦李思敏說出「我愛你」的回應,我便按下遙控器按鈕,使她遭到電擊。
沒錯,我打算讓李思敏恢復原狀。
既然李思敏被魔鬼操控的原因跟我有關,那麼,只要讓她失去對我的戀愛情愫,也許就能回到原本的狀態。當然無法保證一定如我所想的一樣順利,不過唯有實際行動,才能知道結果。
我打算耗費一個星期的時間進行這一次的實驗。結束之後,我和李思敏即將分開——我會繼續活下去,而李思敏將會踏上旅程,前往天國。
假使李思敏真的恢復原狀,我當然必須了結她的生命,封住她的嘴,免得暴露我的罪行;如果無法恢復原狀,那麼她就只能繼續瘋狂地戀愛我、為了滿足我的性慾而活。雖然擁有一個性奴隸,聽起來是個不錯的點子,但我可不想照顧她一輩子。直接殺掉比較省事。
李思敏縮坐在牆邊,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隔天,地下室出現另一個人。
那是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臉上戴著摔角手面具。
他跟我一同來到地下室,李思敏一看到這個陌生人,立刻露出恐懼的神情。畢竟這是自從她被魔鬼操控之後,第一次見到除我之外的人。
「梟先生,這個人是誰?」李思敏不安地問道。
「你的新男朋友。」
李思敏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搖搖頭。
「就像我所說的,這位是妳的新男朋友。我已經厭倦和妳做愛了,所以就請他幫忙完成我的工作。」我故意說得理所當然,彷彿這是一種必然過程。
「怎麼這樣……」李思敏開始劇烈地搖晃腦袋。「我不要!我只愛梟先生,我不想跟其他人……唔啊!」
我按下電擊項圈的遙控器按鈕。
「思敏,妳要聽話。」
「但、但是,我的男朋友是梟先生啊!為什麼我要跟這個人……」
「如果妳不聽話,我就會拋棄妳。」
聽到我這麼說,李思敏不再開口。但依然維持那種徬徨無助的表情。
「請開始吧。」
我說道。面具男便搖晃著陰莖,走向李思敏。
「不、不要!不要過來!」李思敏逃到空間的角落。
「思敏,待在那裡不准動。」
「可是……啊!」
面具男從後方抱住李思敏,開始搓揉她的胸部。
「很好,繼續保持。」我像是拍攝成人影片的導演似地冷淡地說,同時坐到一張木椅上,翹起二郎腿,點燃一根菸。
李思敏不停掙扎。但是當她意圖攻擊面具男,我馬上按下遙控器按鈕,阻止她的抵抗。默默不語的面具男繼續撫摸李思敏的乳頭,以及她的陰核。即使不願意,她的私處已經開始淌出淫水。
「唉呀,思敏,被其他男人撫摸,妳居然也興奮起來了。」
「不是的!我只愛梟先生一個人……啊啊!」
我按下遙控器按鈕。但李思敏不打算放棄對我的忠誠,想要解釋什麼地接著說下去:「就算身體變成這樣,並不代表我喜歡這個人!我討厭這個人!我喜歡的是梟先生……咿啊啊!」
隨後就像某些A片劇情一般,面具男當著我這個男朋友,開始強暴李思敏。不同的是,我只是冷眼旁觀,一點激憤的情緒也沒有。
「啊嗯……嗯……啊呃……」
「思敏,舒服嗎?」
她掛著痛苦的表情猛力搖頭。我按下遙控器按鈕。於是她叫出一聲痛苦的聲音。
「不可以說謊哦,思敏。」
「我沒有……嗯啊……」
「竟然露出那麼淫蕩的表情。難道這個男人的陰莖就這麼舒服嗎?」
「不是的!」
「妳看,我就坐在這裡看著妳跟其他男人做愛哦,而妳的私處卻發出那麼淫蕩的噗滋噗滋聲,想必一定很享受吧?我對妳真是太失望了,思敏,身為妳的男朋友,我都忍不住感到羞恥。妳簡直就是下賤的母狗。任人隨便上的公廁。噁心!太噁心了!」
「不是這樣的!」她終於流下眼淚,聲音開始哽咽。「梟先生,快把這個人趕走!我不想再做了!我不想在梟先生面前,跟不是梟先生的人做這種事!快停下來!」
我站起身來,伸手掐住李思敏的臉頰,雙眼直視著她。
「不、不要這樣看我……」
「思敏,回答我——妳還愛我嗎?」
「我愛!我愛你!全世界我只愛你一個,梟先生!」
「不過……」
我朝面具男使眼色。他便加速抽送。他們兩人的臀部激烈互相拍擊,不斷啪啪響。
「妳被人強暴,身為妳男朋友的我卻站在旁邊靜靜看著,完全沒有阻止你們的意思——就算這樣,妳還愛我嗎?」
「我……」
李思敏並沒有馬上回答。她遲疑了。
就在這時,面具男突然往前一頂,李思敏揚起下巴,咬緊牙關,嘴唇不住顫抖。面具男拔出他的陽具,乳白色的黏稠精液就這麼流出李思敏的私處。
「被授種了呢,思敏。」我輕蔑冷笑。「怎麼樣?被其他男人射在裡面的滋味如何?」
說到這裡,李思敏像是能量耗盡的機器人般,「噗咚」跌坐在地。
她先是恍神地左顧右盼,像是在尋覓什麼東西。接著,她注意到自己的雙腿之間淌流著精液——並不是我的。她的臉龐像是抹布一般漸漸扭曲。然後趴到地上,開始大聲痛哭。
我伸腳踩著她的腦袋,放最後一箭——「看來妳一點也不愛我呢,思敏。」說完,頭也不回地攀上鐵梯,離開地下室。
關上通往地下室的木板,就看見客廳的木桌上放著一個鬆垮的摔角手面具。
阿輝已經穿好衣服了。臉頰還流著汗水。他正一邊平息喘氣,一邊雙手叉腰,看著監視螢幕中的李思敏。
「老闆,你真是我所見過最殘忍的人。」
「甚過於以精采的手法將一個人徹底分屍並且扔進大肚溪的你嗎?」
「我只是結束一個人的生命,但是你卻讓一個人生不如死。」
「哦。」我坐上椅子。「總之,我決定謙虛地接受你的讚美。」
他隨手擦一擦額頭上的汗水,然後坐到我面前。不等他表示,我便從椅子底下拿出紙袋,交給他。裡頭裝滿現金。也就是這一次的委託酬勞。
「不僅有錢拿,還能搞上一個漂亮又年輕的女孩子,這一次的工作真不錯,害我都想提供折扣優惠了。」他開玩笑地說。「還有下次嗎?」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因為我預計下禮拜把李思敏處理掉。」
「如果你不介意,在你動手之前請通知我。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再多搞幾次也沒關係吧。我會幫忙肢解的。」
「當然。不過下次就沒酬勞囉。」
「嗯,沒問題。」他起身。「那麼,我先走了。期待你下禮拜的電話。」
阿輝走向門口。不過走到第三步,甚至還沒碰到門把,他又停下腳步。
至於為什麼他停下來——其實很明顯。
因為他聽見我拉起滑套、將子彈上膛的喀嚓聲。
他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望著我。我當然用槍口指著他。
「這是什麼意思?」他問道。
「那是我的台詞。」我站起身來。「把你藏進口袋的東西拿出來。」
他皺了一下眉頭。看來被我說中了。
接著他嘆出一口氣,從口袋裡取出一片光碟。那是我放在監視儀器裡的錄影磁片,李思敏這兩個月以來的生活實錄全都儲存在裡面。
「為什麼偷走我的光碟?你打算拿去做什麼?」
他悶不吭聲。
「好吧,讓我猜猜看——」
我平舉手臂,槍口保持瞄準他的眉心,走到他面前兩公尺的地方,擋在門口前面。
「按照你小心行事的風格,我想,你大概想買個保險——如果警方哪天尋獲李思敏的屍體,並且在屍體身上找到我的毛髮、指紋等等DNA資料,為了避免受到我的牽累,乾脆在被找上門之前,主動向警方投案,並且雙手奉上這一片記錄著我是多麼殘忍對待李思敏的錄影光碟。於是檢察官看在你這個幫凶提供如此重要的證據,刑責上應該會予以減輕——我說的沒錯吧?」
至於我這個主謀,將會受到更嚴厲的裁定。免不了無期徒刑。甚至死刑。
但阿輝繼續保持緘默。
「老實說,我很欣賞你一向拿錢做事的工作態度。幾乎任何委託都能確實辦到,而且不曾拒絕我的任何要求,實在是難得一見的優秀幫手。」說到這裡,我忍不住嘆氣。「不過,你太膽小了。老是怕東怕西的,甚至已經準備好逃往大陸的計畫。雖然維持謹慎確實很重要,但我所做的事情必須冒一定的風險,要是太過謹慎反而礙事。」
阿輝仍然無動於衷,盯著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正在思考什麼。
「本來你只是我的跑腿,基本上不會妨礙到我,頂多囉嗦幾句。然而我完全想不到,你居然想竊走我寶貴的資料,準備一腳把我踢下船,自己落得輕鬆。你知道這種行為被稱作什麼嗎?沒錯,就是『背叛』。你這個骯髒的叛徒。」
我被怒火所驅使,用槍托敲擊他的額頭。他踉蹌幾步,差點摔倒在地。
「老闆……」他終於開口。「不是我太膽小,是你太過冒險了!」
我不說話,等待他說下去。
「你分明已經毫不顧慮是否危險,只專注於你的狗屁計畫。我是不知道你到底在幹什麼鳥事,總之,我不想因為你的疏失,被你拖下水。做我們這種秘密地下勾當的,就像領終身俸一樣,只要管道保持疏通,就能幹一輩子。但是你這個客戶太危險了!那次你將李思敏帶去台中市區,我甚至一度考慮乾脆把你也做掉算了,但我決定信任你,心想你有非得這麼做不可的理由,索性睜一隻眼閉一支眼。然後呢?買下這一棟透天厝,把李思敏關在這裡,等著被人發現?當你再次綁架好不容易回家的李思敏,就已經是相當冒險的舉動,居然以為自己很低調,大剌剌把人囚禁在住宅區!你當鄰居都瞎了嗎?」
他越說越激動。將一直以來對於我的不滿一口氣吐出來。
「就算今天不是我,而是其他人替你作事,同樣也會背叛你的。這是我們的退場之道,也是像你這種危險客戶應有的下場。否則我們不就三天兩頭被條子捉去吃牢飯?」
他重重地呼氣,表情回復冷靜,然後將光碟扔到桌上。
「光碟還你。從現在開始,我們毫無瓜葛。你繼續完成自己的計畫,我不會再插手。就當作我們不曾認識。假如以後其中一方被逮捕,也別拖住對方的小腿。好嗎?」
「你在求我饒你一命?」
他深吸一口氣,又靜靜吐出。
「對。」
我嘲諷性地冷笑。
「但我不能讓你離開。」
下一秒,睜大眼睛的他立即將手伸到背後。不等他做出下一個動作,我已經扣下扳機。一聲巨響,子彈穿破空氣以及他的大腿肌肉,使得他不堪支撐而跪下。
「他媽的!」我用槍托敲擊他的後腦,他便往前趴倒。我用另外一隻手取下插在他褲口後面的槍枝,扔到客廳的角落。
他眼睛緊閉,咬緊牙關,似乎正忍受著劇烈的疼痛,臉頰像呈裝冰水的玻璃水表面一般,不停滲出汗珠。暗紅色的血液從他的大腿流出來,染紅他的牛仔褲和地板。
「多虧你介紹給我這棟房子,說不定即使胡亂開槍,如此優良的隔音設備也能避免聲音傳到外面去。很諷刺對吧?」
我一腳踩上他的背。
「有些事情,你說的不對。我所有的行動方針,全都是評估過周邊環境、洩漏的風險、隱密性等等因素,確實考慮過危險性之後,才勇於實踐的,並不是你所說的那樣大而化之。你對我的誤解太大了。」我將槍口瞄準他的腦袋。「所謂『誤解』這種東西,可以說是造成人類產生分裂的主因。而且,這也將成為你的死因。」
大概是眼見自己逃不過死劫,阿輝什麼也不說,只是大口喘氣。
「臨死前,有什麼想要完成的事?像是委託我幫忙照顧女兒和妻子之類的。」
「做我們這種工作的,早就沒有家人了。」
「說的也是。」
我再次將食指伸入扳機孔。
「話說回來,是你教我如何漂亮地肢解屍體的,所以我必須謝謝你。」
「你一定會遭到報應的,混蛋。」
等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我便開了兩槍。砰、砰。巨響迴盪於整間屋子。不久之後,落入葬禮會場的那種肅穆莊嚴的死寂。
接下來必須出門採買一些工具才行。我心想。
首先是果汁機……
24
【李思敏】
地毯。沾滿液體的地毯。身體就趴在那上面。感覺黏黏的,好噁心。可是我動不了。從梟先生口中說出的那些話,在不久之前的那一個短暫瞬間,將我的心撕成碎片。沒有心的人,又怎麼能夠移動自己的身體呢?
大腿也黏黏的。那個人在我體內留下的液體。噁心。真的好噁心。那種不舒服的觸感讓我想要趕快擦掉。可是身體動不了。噁心的地毯像是一塊黏鼠板,而我則是一隻毛皮被沾濕的噁心老鼠。
不,我不是老鼠。我是……
「……妳簡直就是下賤的母狗。任人隨便上的公廁。噁心!太噁心了!」
這句話在我腦袋裡迴盪。
是嗎?原來我是下賤的母狗?
但我並不想成為什麼下賤的母狗。我只是想一輩子愛著梟先生。
梟先生為什麼要這樣說我?
為什麼會對我產生這種誤會?
我根本不想要跟其他人做那種事。
當我被強暴的時候,為什麼梟先生不救我?
為什麼笑得出來?
為什麼……
我有千百個疑問,卻不知道該向什麼人討教答案。地下室現在只有我一個。梟先生已經帶著對我的失望離開了。眼前這張骯髒的地毯願意回答我嗎?不停放出電流的項圈可以回答我嗎?
為什麼我對梟先生表白自己的心意時,這條項圈就會電我呢?
電流像針一樣扎進我的皮膚。好痛。
這是處罰吧。
可是為什麼要處罰我?我並沒有做錯什麼。我只是愛著梟先生,並且誠實地坦白我愛他。
難道我不可以愛梟先生?
「啊……」
不行,我不能失去這個愛情,我不能這麼想。愛戀梟先生是我的義務、我的使命、我的榮幸,如果我不繼續愛著梟先生,我這個人將會毫無價值,變得一無所有。何況,梟先生會很難過的。
梟先生會很難過?
會的,一定會的。梟先生跟我一樣,同樣愛著我。他會帶好吃的東西給我,會溫柔地耙梳我的頭髮,梟先生的一舉一動,就像是為了我而存在。所以,我們絕對不可以分開。
但是……
「看來妳一點也不愛我呢,思敏。」
離走之前,梟先生留下這句話。
梟先生似乎一點也不明白,我是這麼的愛他。
我明明是懷抱如此濃厚的感情,卻無法讓梟先生理解——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痛苦的事?
梟先生誤會我了。很大的誤會。
但我們深愛著彼此,怎麼可能會產生這樣的誤會?
不該這樣的。
不該這樣的,對吧?
我們絕對不可以分開。
然而,梟先生卻不明白我的心意,而且對我產生這麼大的誤會。
我一定要改變這個狀況。
想到這裡,原本破碎的心自動復原了。我站起身來,走向鐵梯。
梟先生不准我隨便亂跑,必須待在這個房間才行。一直以來,我總是照著他的要求,從未想過離開這裡。但是為了讓梟先生相信我是這麼的愛他,我必須做點什麼。儘管我不曉得那究竟是什麼。
爬上鐵梯,推開上面的木板,我來到一個像是客廳的地方。
客廳中央擺著一張桌椅,上面有電視,以及一些不知道用來做什麼的機器。
桌腳旁邊的地板上,有一個人正趴在那裡睡覺。他的腦袋像花一樣綻放開來,露出裡面的東西,身體周圍全是已經乾掉的紅色液體。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喜歡那些紅色液體,看起來好漂亮。也許他是個畫家,紅色液體則是顏料。大概是太累了,就這麼睡在地板上。
桌面上放著一塊皮質布料。好像在哪裡見過。那東西給我一種很討厭的感覺。所以我避開視線,走進一處像是廁所的地方。
有一面鏡子。
鏡子裡的人,總覺得好熟悉。不過比起我對梟先生的熟悉,差得很遠。
那是一個女孩子。頭髮很亂,臉頰削瘦凹陷,身體髒兮兮的,乳房略微往下垂。
她為什麼要盯著我看呢?
好討厭的感覺。
我想把鏡子拆下來,可是太堅固了,不管怎麼用力拔,鏡子始終留在牆上。裡面的女孩子仍然看著我。好討厭的眼神。我真不想看見她。
「別再看我了!」
我用額頭撞過去,裂痕從鏡面中央往四周射去。鏡子裡的女孩子也裂開了。但是她還是看著我。我繼續撞。每撞一下,就傳來一陣很刺耳的聲音。接著撞到第五下的時候,鏡片已經掉落下來。鏡子裡的女孩子消失了。
哈,活該。
這時,我發覺額頭熱熱的。用手一摸,手指沾滿紅色液體。
漂亮的紅色液體。
啊,原來這種紅色液體是從體內流出來的東西。不過我的只有一點點。那位畫家的紅色液體很多。一定是因為他擁有過人藝術細胞的關係。
除了鏡子,眼前還有一座瓷製水槽,上面有一個像是陰莖的東西。不過跟陰莖不一樣,它是銀黑色的。我試著伸手觸摸,冰冰的。接著再轉動右邊的睪丸。龜頭部分便流出透明的液體,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我將手伸過去,讓透明液體流過我的手掌。
好舒服。
依稀記得,曾經在哪裡體驗過這種感覺。
好希望就這麼融進去,變成透明液體的一部分。
不過這樣一來,我可能就沒辦法再見到梟先生了。
「啊!」
我靈機一動。
梟先生之所以誤會我,肯定是因為我們並非一體,而是兩個不同的人。也就是說,儘管我們如此相愛,但彼此的心靈還是有一段距離,沒辦法完全地理解對方。
那麼,只要我們融為一體,不就行了!
太棒了、太棒了!這真是一個好點子!我忍不住原地亂跳,掩住嘴巴笑出聲音。
如果我將這個點子告訴梟先生,他一定會讚美我的。說不定還會給我獎勵呢!
不過,這個點子必須保密一陣子。因為我想製造一個驚喜。忘記以前從誰那裡聽過,情人都是喜歡驚喜的。
「嘻嘻。」
梟先生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真是令人期待。
25
距離房子大約五百公尺處,有一家百貨商品店,我來到這裡採購需要的工具。
店內播放著西洋流行樂曲。由於還不到尖峰的下班時間,看不見什麼客人,頂多有幾個提著購物籃的老婦人,站在店門口聊天。櫃檯裡的工讀生正在打哈欠。如此悠閒的時刻,沒有人注意到我。儘管不久之前,我才剛親手殺掉一個人。
我壓低鴨舌帽,一邊避免讓監視器照到臉,一邊走到擺設刀具的專區。
我拿起一把菜刀。那重量和手槍幾乎一模一樣。使我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情。
打從初次見面,我就很欣賞阿輝這個人。如果我們是在其他場合認識,而非工作上的合作關係,也許甚至能夠成為朋友。可惜這傢伙沒有膽量,寧願當一個叛徒。
殺了他,我絲毫不感到同情。
將菜刀放進購物籃之後,我來到另一個專區。這裡擺滿生活用品。
我拿起一塊暗紅色的抹布。這顏色幾乎跟那片地毯的顏色一模一樣——綁架計畫剛開始的時候,在山中小屋作為李思敏的床的那塊地毯。
當時還只是起步階段,對於李思敏的認識程度,只有書面資料上的內容而已。那段時間,我不斷地試圖潛入她的心房,探出她的底細。但她的聰慧與機敏,反而總是讓我嚇一跳。老實說,那時我享受於和她的心理攻防戰。如果當初選擇的不是李思敏,可能就無法體驗這種樂趣了。
也許有一種特別的緣份牽連著我們。
離開生活用品專區之後,經過寵物用品專區,一條不鏽鋼製的狗鍊映入我的眼簾。那個幾乎跟監禁李思敏的鐵鍊一模一樣。
我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能夠扭斷手銬的鏈條,這不僅需要耐性和毅力,最重要的,莫過於想出這種辦法的智慧。那是李思敏第一次成功逃脫,也是最後一次。從那之後她不再試圖逃走,反而為了找出我綁架她的原因,選擇留下來。一般的人質根本不可能會出現這種想法。這孩子實在太特別了,不禁讓我另眼相看。
不過話說回來,直到現在,李思敏仍舊不明白為什麼我要綁架她。後來她敞開胸懷享受山居生活,不知不覺就忘了這件事。
經過瓷器專區時,我低頭假裝尋找商品,一邊橫向移動,因為我知道背後有一台裝在天花板角落的監視器正對準我。
監視器這種東西,對於所有者當然是利多於弊,在商店能夠發揮防範賊手的效用,也能在一般住家充當看門狗角色。但是從非所有者的視角來看,監視器總是給人一種不太友善的感覺。對於犯罪者而言更是如此。
綁架李思敏的當晚,我一時疏忽了監視器的存在,貿然行動。幸好阿輝所組織的團隊之中,包含一位負責銷燬公家單位監視器記錄的專業人士。後來在阿輝的邀請下,我們一起闖入他的住屋,將他從這個世界除名。
不過那位監視器先生和阿輝,可以說是間接促成李思敏愛上我的重要關鍵點。雖然直到現在,李思敏到底思考過什麼,才得出「喜歡上梟先生」這個結論,我毫無頭緒,也無法解析這兩件事情之間的關連性,至少我可以確定,它們是相關的。
於是,我的魔鬼研究因此揭開序幕。
雖然這件功勞應該算在阿輝和監視器先生的頭上,但我對他們沒有任何感謝的意思。
畢竟他們只是棋子。
所有人,都是我的棋子。
眼看這盤棋就快要結束了。
將軍。
接下來只要輕輕一揮手中的寶劍,就能取下國王的首級。
坐在棋盤對面的對手——魔鬼,肯定正繃著一張臉吧。
提著一大袋所需的分屍工具,我拿出鑰匙轉開門把,走進屋內。
斷氣多時的阿輝仍趴在地板上,早就不流血了,血液呈現半凝固狀態,像是廣告顏料。我只輕蔑地瞄了這個叛徒一眼,便將袋子放在桌上,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木板。
稍早之前被我說成那樣,此刻李思敏肯定傷心欲絕。不過這是必須的——為了我的研究。
這是最後階段了。
將近半年的綁架即將進入終曲。
想到這裡,我的心情不禁複雜起來。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看待李思敏的,至少在我心中,我相當感謝李思敏的奉獻——唯有這枚棋子,是我所重視的。
結束之後,我將會帶著豐富的實驗結果離開這裡,繼續過下一段人生。至於李思敏的屍體,就葬在山中小屋的附近吧。這麼一來,她就能在寧靜的山林之中,每天聆聽愉悅的鳥鳴,安靜地沈睡。說不定從她的墓土長出來的小草,會被阿珠或牠的子孫食用呢。李思敏一定也會樂意。
不管經過幾年,我都會抱著感恩的心情,誠心緬懷李思敏。也許未來某一天,我會將研究報告公佈出去,讓「李思敏」這個名字成為一個具有特別意義的符號。
我不禁彎起嘴角微笑。
掀開木板,我以一百八十度轉過身來,攀著鐵梯一階一階爬下去。
直到鞋底踏到地下室的地板,我再次轉身。
李思敏——
她應該待在那裡的。
現在應該仍舊趴在地板上痛哭才對。
然而,偌大的地下室,卻不見任何一個人。
一股莫名熟悉的恐懼襲捲而來,使我失去思緒——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當時李思敏順利逃脫,留下一個只剩下我的靜謐空間。照理說應該就在身旁的人物,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消失了。
人呢?
糟了。
我無法思考,也沒有停下來慢慢思考的時間,立刻轉身攀到鐵梯上。體內的警報器響起緊急的巨大聲響,嗡隆嗡隆,在我耳邊不斷迴盪。
我無意識朝上方抬頭看去。
我在尋找的人,就在那裡。
「梟先生,」
她的笑臉充滿歡喜。
「我捉到你了。」
那一瞬間,她從將近三公尺高的通道口跳下來。
儘管那速度飛快,我卻清楚地看見,她拿在手上的尖銳狀物品發出的刺眼光芒,彷彿一道天雷朝我撲來。
然後,我失去了半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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